第十三章 三斗麦
晨光刚露,风且暂时停歇,裴回立于军营岗哨高处,目光扫视前方蜿蜒崎岖的山路。他嘴角微扬,喃喃自语:“麦怕连夜雨,官怕夹击阵。”
这句农谚,是他孩提时代老农父亲教给他的老话,意在提醒人们谨防突变之势,务必稳重谨慎,如今听来愈发沉重甸甸。
聿侯此时也顺着梯子爬了上来,与他并肩伫立高处, “刚接到探子的回报,折弓营先断了御林军的粮车。”
裴回不常见得露出一抹笑,“到底是‘捣乱’来了。”
聿侯垂下眼睛,他左耳佩戴着由铜钱和穗子编织成的挂坠,此刻安静的地垂在胸口,“守白……到底是我连累了你。”
裴回抓住对面人的手腕,示意他不必再说,“税法昏庸,朝堂风波,我们肩负之事,本就道阻且长。你我皆是乱世中挣扎的棋子,却也希望能自裁这盘局。”
聿侯沉默良久,目光落在隐隐浮动的山影上。曙光将显,那抹深藏不露的野心如暗流涌动,心中悄然掀起波澜。耳畔穗饰微微摇晃,铜钱轻碰衣襟,发出极轻的脆响,仿佛催促,又仿佛警示。
他思忖着燕迟之前一语道破他布局之事,此人处事沉稳且深谙兵法,正是眼下乱局中最值得依仗的一柄利刃。乱局之中,兵多将广者不稀,真正可供倚重者,却屈指可数。或许凭借这柄刀,方能斩断这纷乱旧局,开出一条新路来。
裴回太熟悉那张脸上的表情,瞧着那眉峰微扬的样子淡淡一笑,语带试探,“萧怀衍,你加入这起义军,是为了那个更高的权位吗?”
风拂过山巅,营地火光微晃。聿侯,正是当年与裴回一同被贬的言官萧韫,昔日纸笔为刃,今日却已立于兵戈之间。
他没有立刻回应,只抬眸看了裴回一眼,狭长的眉眼似笑非笑,“世人皆惧一言‘造反’。可若这天已乱,那便总得有人来重排这旧局。”
裴回神情不动,眉间却泛起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。他望向那条通向西岭的山路,道:“你心中所念,我再清楚不过。但若真有一日,你坐上那把椅子……”
“我会让它比现在干净。”萧韫答得平静。
“你相信他可以帮你办到?”
萧韫目光定格在裴回右边眉头被刺的“税”字,“或许。但若无尝试,怎有颠覆?”他稍微动了动指,想用裴回额前的发挡住那刺眼的字,可最终还是没有动作,“守白,你总是以为那些立于高位者能拨转乾坤。可我所见,不过是几座悬于断崖的楼阁,风轻云淡,一触即颓。”
裴回神色微变,凝视着萧韫的眼,似乎在衡量这话语背后的重量。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如同山风掠过松林,带着冷冽和期待。
“你不怕成为那敲断柱子的人?”裴回终于开口,声音低得只够彼此听见。
“怕,当然怕。但更怕的是,坐视它轰然倒塌却无动于衷。”萧韫侧头,眼中闪现一丝探询,“你呢?又在这乱局中,准备扮演怎样的角色?”
裴回想起第一次见燕迟。
昭武二十三年。
榛岭关。
日天未明,山风卷着谷壳吹得四野沙沙作响,云脚压低,一轮残月尚未沉入关口,天地像未醒透的梦。他是被锈戟军的细作“请”来的,昔日状元公的名声早被淹没在荒政与谤言中,他一路风尘仆仆,落脚时连唇角的风干血痕都未拭尽。
打谷场中聚着数十人,或坐或立,衣袍褴褛,双目却亮得像夜火。粮仓的门虚掩着,麦香混着泥土味弥漫四野——战与农并行,像一场筹谋中的新秩序。
而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。
年轻的将军站在场中央,背着光,影子拉得极长。他一身粗衣,肩背却挺得笔直,身形高峻,戟尖插在地上,仍有几缕麦秸挂在刃口,像未曾擦净的战痕。他戴着沾血的手套,正翻阅一叠早被抄录成多份的文书,其中一页上,尚有“裴回”二字未干的笔锋。
裴回认出那是自己年前写下的《均田策》,像传单似洋洋洒洒地传了整个关边,那是他在贬途中写的,署名用的是化名,却藏不住字句锋芒。传出后石沉大海,他以为从无人问津。他本以为,这策未必有人能看懂,而那年轻将军不但看过,还能倒背如流。
“状元公。”燕迟开口时,没有寒暄,也无惊讶,像在校场点兵,唯有目光灼热。他伸出掌心,重重按在那策论上一声轻响, “若按此策,可废血税否?”
他并未用“裴大人”那样带刺的旧称,而是用了最一锤定音的称谓。他知道他是谁,也知道他写过什么。
裴回怔住了。四野无人声,唯有风卷残麦。他盯着那人伤痕累累的指节,掌侧裂开了一道口,溢出的血染红了纸页的一角。燕迟像是早已通读那策,但更像是想确认,他不是纸上谈兵之人。
“若不能,”燕迟的目光如炬,带着一种压迫性的诚意,“便请先生当面驳我。”
裴回那时没有答。他喉头发涩,齿间泛起的腥味,是长途奔袭中咬破舌尖留下的,而那一刻,那股熟悉的苦意,不知为何忽地想起登第那年,传榜时堂前大红的朱砂印,将一个寒门学子轰进了天家的权道之中。
另一个遥远的自己披着新裁的朝服,正在京城春雨中答礼、受贺,唇边带笑,胸中藏锋。
也是被贬斥那日,锦衣卫于殿前广场押他,百官无一言语。他被剥去官袍,铁钳扣住眉骨时,血顺着眼角蜿蜒,那钳下的铁模烧得通红,带着嗞啦声烙入皮肉,从此他不再属于圣人门墙,也不再配有“臣”的名义。
如今再忆,疼痛未曾远去,似有麦芒仍扎在指腹,那日寒风虽烈,却远不及那位将军掌心的血热。
“此策,”裴回终于开口,嗓音低哑,“若真有人敢行,或许能。”
燕迟没笑,只缓缓点头,把纸收起来,“那我来行。”
风过打谷场,谷粒沙沙落地。晨光正欲跃出云层,金色斑驳如同破碎的琉璃,映照着飘零的麦秆与褴褛的衣袍。一只孤鹰倏然振翅,缠绕着依稀晨雾掠过苍穹。
裴回望着他,看不清他手上的血是从战场上来,还是从农地间来。那一刻他忽然有点想知道,这个人,会死在哪一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