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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   入阵图

战场的厮杀声尚未熄尽,道上鲜血和油污混杂一地,有几匹幸存的马围着粮车慢悠悠得踏。天色已近黑夜,林间的火光却越烧越旺,吞没绿色的树荫,火舌与暗红的烟雾共舞。

贺澄踏着火星与焦炭上来,步伐稳重,身后几名士兵拖着仍喘息的俘虏艰难跟上。半山风口冷冽,他一到荆折身侧便沉声道:“俘了三个,活口里有一个似乎是个什长,嘴挺紧。”

荆折转头扫了他们一眼,目光在那名什长脸上略作停留。那人五官血污模糊,眼神却凶光未灭,还在挣扎挣破缚绳,喉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。“带回去,先关起来。”

那名什长咬牙低笑一声,咬牙吐出一口乌红血沫,似讥似怒。贺澄眼角微跳,猛然注意到他衣领间露出一抹不属于军布的白。他沉声喝止:“慢着。”一步上前,反手扯开那什长破损衣襟,自其颈侧抽出一封叠得整齐的密函。

纸张温润细腻,边缘压着精巧的纹饰,信角覆有一抹尚未干透的金色蜡封,隐约可辨出京中内务衙的印记。荆折见状目光一沉:“打开看看。”

那张厚实、带有御前文书纹饰的信函上寥寥几笔:西岭谷口须设重哨,锈戟当日将由此道而行。

“这是内部军报,他们要在乌渠岭西边劫杀锈戟军。”贺澄眼底还映着远处的火色,指间那张薄纸被他反复折叠了几次,沉声推测:“锈戟藏于深山之中,情报难探,此信……有可能是从锈戟那边截获的密令。”

荆折眉毛一挑,像是意料之中,“他故意的?”

“不好说,御林军大抵也能想到,这路线情报来的如此轻而易举,或是傲慢使然,或是正中下怀之意。”

“京中知晓此地山路险峻,地形狭窄复杂,适合伏击。”荆折略一顿,“锈戟已猜到御林军会选择最有利的作战地形,所以他们抢先一步。“

“不错。”贺澄接话,望向林子另一端的乌渠岭方向,他们这次行动没有插营旗,但仿佛身边此刻插满了飘扬的布帛,“比起静守待敌,锈戟军更像是反将一军的那一方。他们不仅知晓御林军来袭,甚至还算准了他们的动向与心思。“

晚风猎猎,荆折后脑新别的箭羽被吹跑,轻盈地绕着两人转了几圈,她的声音里透着从容和锐气,摇曳的影子照的瞳孔忽明忽闪,让贺澄有些移不开眼。

“休整一晚,明早清晨动身,咱们到柳湾西岭凑热闹去。”

…………

柳湾山后的主营帐,不同于百里外的望安镇火光冉冉,此时夜雨刚歇,月色映着湿润的山色。帐内寂静,唯墨香未散。

裴回领进来一名高髻绿衣的男子,面若冠玉,眼尾上挑,眉间点红,额角轮廓凛然,身上的绿衣似有些褪色,却不狼狈,像是生来就配立在生死权衡之间替人秤命的那一颗砝码。

“明日就要和御林军会面,裴先生此刻领人进来…… “燕迟仍在行笔批图,似是为将到的一战做最后的安排,抬眼见来人双手合起朝自己合掌作一浅礼,笑道,“怕是后天就跑了。”

“久仰燕将军。”这人声音清清淡淡,不疾不徐,像国子监旧时课间的钟声,字句带着旧京气韵,可他骨相清贵,是精雕细琢过的玉石器皿,却暗藏锋芒。眼底藏着压着极深的野心,如蛇的盘伏静静得待在书案帘幕下,温吞地从脚边游过,等一个时机张口露出森然的毒牙。

他眼中没有怒意,却也从不示弱,只叫人莫名想起“宫墙柳色”、“旧苑流鸦”那一类陡然苍凉又带着警惕的词,像从京中丹青宫壁上走下来的孤星画像。

燕迟指尖轻敲案面,“这位是?”

“京中旧时,与我共同上疏罢税,因言获罪,被贬南方。“裴回答得很快,像早已准备好的一句话,故意抢先地开口为他拦下这一问。

那人向前一步,双手合起,朝燕迟一揖,声音低而清清:“在下聿侯,听闻将军麾下铁军破阵如裂锦,愿效绵薄之力,助一笔于战策之间。”

燕迟察觉到裴回语气中有意无意的掩饰,却也似乎不在意:“聿侯?”

“只是个化名。”那人神色平静,答得坦然,“随手取的,若将军觉得拗口,换一个也可。”

“京中来的?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先杀你?”燕迟语气一转,忽地沉了。

这话骤然转寒,帐中气氛霎时紧绷。裴回眉色一滞,刚想辩解,可这次聿侯抢在他先。

“因为我不是来与你争权的。”他语调缓而清晰,眼神如雪下初霁,“我来不是争兵权的,是想与你争天命的。”

一瞬,帐内沉静如水,只有风吹帘角,火光微晃照得燕迟面上影影绰绰,他盯着他,眼底浮起一丝隐约的笑意:“口气不小。”

“我本也不是小命。”聿侯淡淡道,眼神依旧温和,“不必瞒将军,在下曾任左补阙,本属谏台,奉职直言。若不敢在君前逆耳,又如何履职?”他眉宇沉静,“如今下了山,话就更该往大处说。”

他抬眼看向帐中将图,伸手落下几枚将旗于柳湾山北侧,“明日若要迎敌,锈戟军还差一把能说话的剑。将军既好用兵,可否也试试用人?”

燕迟没有兴趣挖人过往,他更看当下这人能否写出他想要的东西。他起身,步步走近,站在萧韫身前,身形高半寸,“你若真是裴先生带来的,那就别只会写白卷。”

“燕将军放心。”聿侯低声道,“我不会拖账。”他抬起眼,眼底像有一星冷光藏着火,回身转望沙盘,“将军已布伏西岭,引御林军深入,其计甚妙。但……这局尚有一隅未稳。”

见他似乎已经听到了些风声,燕迟也不避讳,只是递给裴回一个目光,又开口问道,“那依先生之见?”

“御林军虽狂妄,却也用兵谨慎,从不贸然孤军深入。其帅行军素来稳妥,西岭布伏之事一定会为其所疑,极可能左右并进,设援军于翼侧,预防变局。”聿侯的指尖落于东南与西南两道口隘,轻敲两下:“真正的险不在正面,而在两翼包抄——若不破之,我军反被锁困山中。”

燕迟将视线挪至图上,“借敌破敌?”

“正是。”聿侯一愣,正眼正眼盯向燕迟,瞳孔深处似有碎光颤动,像蛇在雾中吐信,也像他自己未曾说出的那句后话被人先一步拆破。

那张年轻却冷静的面孔,眉眼里不带半分战前常见的躁急或傲气,只有一如既往的清醒与锋锐。霎那间,他甚至生出一种几近荒谬的错觉——仿佛自己这些年在纸案间构思的种种兵策、试图找到的那位“天命之人”,竟真的踏雪而至。

“可于东南散布扰粮之虚势,迫其分兵回援,再放出锈戟主力受阻、伏兵暴露的‘误信’,使其误判大局已倾,自行断援。如此一来,御林军自毁阵势,两翼既断,其主力孤军深入,于我西岭埋伏之地,正堪收网。”

三人凑在一块,仿佛透过那张纸绘制的山河看见了未来的战局,聿侯接着开口,“在下建议,将军可遣一轻骑小队自柳湾往槐山的道夜行,佯作锈戟的粮队,引其偏师自乱。”

裴回似是顿悟:“如此一来,西岭正锋可守,疑兵可动,粮道可断,退路可控,御林军若入,必困。若疑,则退,亦可就势而追。”

“没错。”聿侯说完后便不再言语,三人也默契地盯着那幅图默了许久。

燕迟先动了,他靴底摩挲地毯,目光则盯着图中模拟的三条线路的交汇处,手指在图上敲了两下,像是确认,“以前打过仗?”

“未曾提兵。”聿侯如实回道,“只谋过局。”

“那你知道,轻骑若出,半日难回。一旦佯动失败,西岭主阵将孤悬无援。”

“我知。”聿侯不退,“但御林军来此一战,既为试探,更为立威。京中太平日久,他们已习惯俯瞰四方,眼高于顶。越是堂皇正势,越看不见那把藏锋的刀。”

燕迟沉默了片刻,像在等他说完,又像是在听自己脑中已有的那套兵法是否与之契合。他重新落座,拈起桌上的一颗墨色棋子,朝在图上一掷,恰巧落在了西岭的入口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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