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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   焚粮啸谷

自那日议事之后,皇城几无波澜,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。

裴回与萧韫的名字被迅速从朝堂上抹去。没有人再提及《罢兵税疏》,也没有人询问他们的去向。广场洗净三遍,御前重铺金砖,新召来的翰林在那块被血水染过的地上颤颤吟诵贺寿颂词。日光依旧从金殿层层琉璃下照下来,暖得不可思议,仿佛真的能照彻人心。

可贺澄知道,那是晒不到血痕的光。

他仍随父王出入宫中,一如往常地听议、观政、背记,却仿佛陷入一个逐日脱水的梦里。他开始变得沉默,少言,不再同年纪相仿的宗室子弟争论兵策赋令,也很少再与翰林学士饮茶博弈。

他只是坐着,看着,听着。听谁在用八百里加急的奏折中掩盖战损,听谁在万民书中增改姓氏以冲抵征丁缺额,听谁在金銮殿上俯首低眉,说“天命安宁”。

夜里,他偷偷潜入父王的书房,抄写下关于皇城运粮的行路,以及每一个血税横行的村镇的名字,藏进袖缝中,似乎在寻找一个契机。

他也偶然从父王藏在奏折里的文书中看到“起义”二字,像一把火烧在了心口,那封私密的文书墨迹未干,一行小字如下:锈戟军,渗入榛岭关一带,行迹隐秘,疑向柳湾移动。

“锈戟”二字他并非未曾听闻,不过是在军报与民谣间模糊出现,似山贼似义军,又似不过是老百姓咬牙活下去的某种幻象。但这次它出现在父王亲启的密奏中,出现在奏章与战图并列的位置上,那便不是幻象了。

直到半年后,昭武二十三年春,皇帝欲调他至东北边军,名为“历练”,实则“敲打”那片土地上的人。他从乞丐那边听到,东北的村子正是行“血税”之地,以生人为靶,以贫人为供,而锈戟军正是从那片土地中揭竿而起的。

临行前一夜,贺澄爬上了王府的屋顶,回首望了一眼那片煌煌宫阙。那些他曾日日向往、夜夜梦中的琼宇,如今只剩一块块冰冷的砖石。他没有再看第二眼,只将袖中的那几页调令慢慢撕碎,随风撒入禁苑深池。

第二日,贺澄在往东北的行军路途中消失。

他能预想到父王应该是快急个半死,可也没过多久,京中隐隐有传闻他在“奉命巡视”途中走失,有人说他病死瘴谷,也有人说他改名换姓,藏身民间。但谁也不知道,那个曾在广场沉默的少年,已悄然渡过漫漫山河,行至烽火未息之地。

可惜的是,贺澄并未能走得到密报中锈戟军所藏身的柳湾山,而是在距京中东南面的溱木村里撞见了另一队起义军的招募。

一背着箭囊的女子抱臂站在一位正在大肆宣讲的男子身后,眯着眼瞧着每一个前去的人,他不过刚靠近几步,那女子的目光便瞬间锁住了他。

“你不是这里的人。”

贺澄本就算是在逃亡之中,不想引人注目,却不想那女子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来,他没慌,反倒站定,扯开嘴角,“在下姓贺,途经此处罢了。”

女子眼神比话语更锋利。她的目光从他腰侧布料的褶皱扫到靴沿干净的边角,再落回他不动声色的脸上,寻找每一处暴露他来历的细节,“这儿天热,村人多挽袖,你不。”她顿了顿,“这儿地松,村里人下脚都带泥,你也不。”

贺澄低低一笑:“姑娘盯人这般仔细,是查户口呢,还是捉细作?”

她却不答,只回身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来,指尖轻敲在掌心,似打节奏,也似威慑:“我查眼生的,防是非。”

“起义军?”他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太快。那女子神情未变,箭一顿,却没回答。

“折弓营。”忽有风起,吹得她发梢轻扬,箭羽上的绒也颤了颤。她侧了侧身,让出身后一条小道,那条路通向东边的一座老屋——那是他们临时搭起的营帐所在。

贺澄眉心微挑。

“不是来投的,就别站这儿碍人眼。”她轻轻转动手中箭矢,接着插回箭囊里,便也不再留一个眼神,朝那讲话的男子方向回去了。

他没有动,周围人声嘈杂,却似都隔在一层薄雾之外。

…………

“想什么呢?”一道清脆的响指声骤然划破他的沉默,贺澄猛地回头,正见荆折眉眼含笑,神色透着几分好奇与揶揄。

这算是完全将他的思绪从回忆中扯了出来,“没什么,就是琢磨接下来该怎么行动。”

望安镇以东的粮道空无一人,越过林子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乌渠岭。此刻那些御林军还没行到这里,荆折和贺澄昨日就带着三队人马选了一个离得远远的树林暂时扎营,伏下了陷阱。

此刻荆折带着人蹲在粮道不远处的树根旁,目光透过稀疏的枝叶远望着那条空荡的粮道,眉头微微皱起,“都几天了,这帮狗官可真是悠闲。”

贺澄偏头过来低声说道:“他们怕落入埋伏,动作自然谨慎。也好,咱们有的是时间等他们自乱阵脚。”

话音刚落,也并未让他们等太久,天光还没黑透,隐隐马蹄声与士兵的低语从远处逐渐逼近。“别急。”她压低声音,“待他们前头骑马的进了林子,方可动手。”

那支冗长的队伍缓缓行进,粮车吱呀作响,杂着几名醉醺醺的兵卒东倒西歪,还有人懒洋洋地半靠在车厢上打盹,毫无警惕。没有人注意到林间的草叶微动、影影绰绰,潜伏着死意未宣的暗流。荆折瞧见半队人马已然入了森林,便朝身后打了个手势,接着拉开了弓。

走在队尾的一名运粮兵,正准备打个哈欠,却听到一声凄厉的鹤啸,那声音怪异到不像人间之音,又似乎变成了寡妇再荒坟前的哀哭,划破暮色直逼魂魄。他还未来得及喊出警告“有埋伏”,脑袋便已被利箭钉穿,嵌入木车侧板,溅出一股血花。

“放箭!!”荆折低喝一声,箭雨骤然倾泻,如暴风横扫,瞬间撕裂林间的死寂。

箭矢呼啸而出,射倒了后半队伍毫无防备的护卫,紧接着是一连串闷响,箭矢成排穿透空气与骨肉。仓皇之间粮车护兵四散奔逃。

前部稍有警醒的士兵欲返身支援,可被骤然落到面前的火箭点燃了半边身子,惨叫着从马上跌落。可怜的马儿见了火便扬蹄乱窜,踩碎了几名尚未起身的御林军,一路嘶鸣着向东冲进林中,带起大片枯枝与惊鸟。

火势瞬间燎原,马匹拖着着火的车厢一路狂奔,车轮碾过尸体,辗断残肢,一路撞翻粮包,火焰与焦烟在山谷中翻滚升腾。

“截后军!”贺澄翻身跃起,长剑一挥。

树林间埋伏的折弓营士兵分流出动,斩断了通信兵的去路。山谷中喊杀声乍起又散,御林军阵脚大乱。火光借着风势越烧越旺,将粮道前后烧成两段孤线。后军无援,前军无路。

贺澄踏着残火焦炭、残兵碎甲穿行。他指挥着将士布下陷马索,在狭道与车辕之间交错拉开绊索,缠于树干之间,惊慌的马带着神智不清的人踩入血泥滑倒。贺澄则又顺势破开粮车辕绳,翻倒车囊,收拢战利。

此时,林口方向,几个身负重伤却未死的御林军挣扎而回,脸焦甲残,眼中只剩疯狂。他们怒吼着举刀扑来,妄图保住最后几辆未燃的粮车,与迎上的折弓兵短兵相接。

“杀——!”

林间顿时响起一阵沉闷的兵刃碰撞声,混着寡妇夜嚎的箭鸣声,撕裂余火未熄的空气。那是一场没有章法的混战——有人跌倒在燃着火的车板旁惨叫着翻滚,也有人在一击得手后反被敌人从背后刺穿。

贺澄手中剑刺入一名扑来的士兵,又用脚踹开对方尚未松手的尸身,只见荆折挥臂指向山道尽头,“把前两辆粮车推下去,截住这几个想死的!”

滚落的车轮轧过尸骨,直撞向正见状想撤退的那几个御林军残兵。几人本就见只剩自己,乱了阵脚,一见又有车滚火起,顿时惊叫着四散奔逃。可惜山林早布满陷索与拒马,马匹扬蹄跳起,却被粗绳猛地绞住后腿,翻倒在地。逃兵接连被摔下,有人滚入火中,有人头颅撞裂在石上,鲜血混着焦土汇成暗红细流,在斜坡间蜿蜒淌过。

待尘埃落定,折弓营亦有近十人战死,鲜血洒满残枝与焦炭之间。

几名带伤的将士正与其余人一同搬运劫下的粮草。贺澄立于一具御林军的尸首旁,低头望着那张尚未闭目的面孔,语声低冷:“自己选的路。”

说罢,他拂去肩上血迹与火屑,转身朝林坡高处的荆折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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