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“税”
清晨,一羽响箭叫嚣着狠狠扎进了草人的脑袋。雾尚未完全散尽,箭簇上的白羽在未完全升起的日光中泛出冷光。草人头颅微斜,颈间木屑四溅。
院墙一角的竹影随风摇曳,似被那一箭惊得一颤。薛无刃端着早膳踱步而入,鼻间还缠着厨房里熬粥的米香。他一抬眼,便看见荆折站在晨雾里,弓弦微振,神色沉静得如山水画中人。
她今日未披甲,衣襟半掖,袖口挽起。她只觉得右臂微沉,像是夜里又发了旧伤。可那一箭,依旧扎得准、狠、稳。
“你起得比鸡还早,”薛无刃咂了咂嘴,把饭盂放在石桌上,“我这一路闻着香味来,心想今天该有好胃口。可一进门,就见你对着草人下死手,饭都不香了。”
晨光初照的屋檐后,天色由深蓝转向浅金,朝阳正缓缓跃出山岭。荆折却没应声,只将长弓斜斜搭在肩上瞧着师父吞了三口粥,此刻一切都显得安宁且温柔。
可就在这片静谧之下,有细微脚步声自院墙外传来——极轻极快,不像是晨起洒扫的兵卒,也不像寻常过客。薛无刃耳尖,眉毛微挑,还未开口,那脚步已停在了门外。
下一刻,一道沙哑的声音隔着门梁低低传来:“薛师父,荆姑娘。营外急报——锈戟军的口信。”
荆折招招手,一个身形消瘦穿着夜行衣的少年步入,像是刚从马上下来,气息尚未调匀。他双手抱一拳,“人我见到了。锈戟军的那位主将,确实不好接近……没能悄声无息的,到底还是让他发现了。”他缓了口气,“他认出我是折弓营的了,但没有叫人。”
荆折挑眉:“哦?”
“是他先拦下我的。”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“我摸到他们西侧的蓄水堤上,刚以鸟叫声像外头的兄弟通报,准备再听听主帐的时候就被发现了。他走得极轻,一手按着剑,冷不丁就站在我帐口。”
“说了什么?”脚步声恰在此时由廊下传来,衣摆扫过石阶的声音干净利落,贺澄这时也从门外跨入内,拎着未入鞘的剑,“被发现了还全身而退?”
少年又朝贺澄的方向作了一揖,“我原以为他要动手,结果他只看了我一眼。我就……把咱们知道的情报说了……”他依旧记得那声音中的沉静,“就是京中要以运粮草的名义,往柳湾山行军的事儿。”
院中风过,竹影簌簌作响。荆折神色微动,但她本目的就是想让那人知道京中的动向,点点头示意少年继续说下去。
“他听完没什么表情,只说‘知道了’,然后就让我回来带话给你。“
“说。”
“他说——锈戟军会准备好。但不便留折弓营旁观。”
话音落下,薛无刃正端起的碗差点磕到牙齿:“啧,这人讲话倒也干脆。”
荆折蹙了蹙眉,“他这是提醒,还是示威?”
贺澄却静静地站着,指尖摩挲着剑柄半晌,歪着脑袋低低地笑了一声。“他这是回避,也算是邀请。”
薛无刃瞪他:“你脑子怎么拐这么快?人家说的是‘不要来捣乱’。”
“话是这么说。”贺澄终于舍得把剑入鞘,神情中却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,“可若真是避,便该杀人灭口、设下埋伏。他反叫人送细作出营托话回来,这不是回拒,是说,‘此事可交我,你且暂避锋芒’。”
“你懂他?“荆折拽起随意倚在墙角的箭囊,日光照在她微挑的眉梢上,带出点几不可察的兴味,“他倒挺有趣的。”
贺澄瘪着嘴巴怂了怂肩,这皇家的勾心斗角,他能听懂这言下之意也是情理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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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武二十二年。
玑瑶京中。
戎辉宫。
十六岁的贺澄第一次随父王踏入这朱红城墙。初夏的阳光洒满正殿广场,不时有太监宫女端着物件从身边匆匆而过,丝帛器皿轻微摩擦碰撞,也见锦衣卫列队侧立,甲胄闪耀。
平日里,正殿广场上绝不会聚起如此多的人。今日动静之大,甚至连广场两侧的金石屏障都暂时移开了,隐约可见龙阶之下立着三重重臣之列。贺澄知晓,父王此番进宫,正是因边境外军愈发嚣张,局势紧绷至临界,宫中召集几位封疆大吏商讨出兵镇压之策。
新帝登基已二十二年。京中百官府第越修越广,贵族们的酒席日日堆叠如山,连宫中的锦被都换了数番更厚的织金缎。但这一切的富裕和秩序,究竟从哪里来?贺澄并不知。
他从未离开过这里——玑瑶京的天穹高远,街道干净如镜,井水清澈、宫墙深深。他自幼受教规整,所读所见皆是治国之法、礼制之道,身为将门之后,更背负着“绝不能出错”的家训,步步谨慎,不敢稍离规矩半分。
然而今日,他在人群之间望见那些站得偏远的低级军吏与送文小吏,面色多有憔悴。衣着虽整,眼底却藏着掩不住的疲惫与隐忍。他忽然想到,从小听闻的“边地”、地图上画作斜山的“镇口”,都是真实存在的地方。那些因“血税“被分配的百姓也是真实的。
只是他所见到的,永远是殿上光亮如镜的地面,是父亲笔直如戟的身姿,是皇帝挥手之间定下的百万兵策。哪怕城墙外风起云涌,玑瑶京内依旧安稳无波。
而今天这不寻常的广场,却像一道缝隙,第一次让他意识到,那些他从未触及的世界,或许并不如宫中所言那般井然如画。
另让他所疑惑的是,皇帝素来处理政事非御书房便是朝堂,今日却为何舍内殿不顾,反召众臣立于烈日广场之下?贺澄随父王一同向前,停在了队伍最前方,立于屋檐的影子之中。
广场上的议事很快就陷入僵局,群臣吵的不可开交,而皇上只是轻轻用指尖敲打着椅柄,那只嵌玉的金指环缓缓转动,像是在等一个最终的结局。
几位封疆大吏口中称臣,言语却暗藏芒刺,咬定“边患”之因并非军备不济,而在朝令不明、赋敛太重。有人提出暂缓兵税,缓解民乱;有人冷笑反驳,称义军之兴皆因地方懈怠、边镇不力。
就在议声将歇时,几名内监忽然快步而来,伏在阶下低声回禀。皇帝微一颔首,道:“有人上疏言‘罢兵税可安民心’——更有妄者称它为血税,”皇帝说得不急不缓,却字字清晰,带着笑意。待他目光转向站在队伍中央的一名黑发高髻的年轻男子,语气则变得如冬日冻雨一般,”萧卿,你可是这么想的?“
那人身着玄青圆领,腰系绶带,年纪不过二十余,身形修峻,站得笔直,正是前些年的探花郎萧韫,如今任职左补阙,为省谏官。他并未因骤然被点名而慌乱,只是缓缓出列,拱手,低头应道:“臣与裴大人所上之疏,句句属实,惟愿陛下深察。”这般坦然无惧,引得众臣面色微变。
此时金阶之侧,两名锦衣卫押上一人。他并非陌生之面,贺澄一眼认出,那是礼部侍郎裴回,一向寡言,年纪轻轻登如此高位,却以端正之名列入清流。他衣裾染尘,发鬓沾血,却并不狼狈,只一拂袖,昂然站在百官与天子之间。
皇帝缓步走下御阶。
裴回的声音不高,却掷地作金石:“圣上明鉴,《罢兵税疏》句句属实。民不堪命,征丁如割骨。非罢税不可止。”
“朕念你言词流利,笔力千钧。”皇帝瞧着他双手作揖,半跪拜在地上,摆了摆手叫其起身,而本围在外侧的锦衣卫人群中,一人双手捧着一个木盘,上面盛着一些看不清楚的银器,恭敬得呈向帝王。
皇帝朝那人一颔首,道,“……便叫你记在额上。”
话音未落,贺澄才看见那木盘里的竟是一柄赤铜烙铁,他尚未看清那刑字何形,便闻得烙铁落炭时“滋”的一声,像活物临死前最后一声悲鸣。那炭火之上赫然是“税”字一枚。
裴回向帝王再一跪拜,没有挣扎,只是垂目,一如往常在朝堂上听人喧哗的姿态。直至锦衣卫压住他的后颈,将那枚滚烫烙铁缓缓逼近他额心。
人群忽而骚动,萧韫从列中疾步而出,衣袍翻飞如鹰翅。他立于金阶之前,拱手疾言:“陛下且慢!”
锦衣卫的动作一缓,皇帝亦止步,眸色微沉:“萧卿欲言何事?”
“臣欲言,”萧韫拱手,目光却直视那一枚火红,“裴大人之疏,言百姓血泪,非妄语。此税之举,自昭武初年施行至今,征丁者十亡六七,民屋空悬,野有白骨。天下之重,不应系于额上一字,而应问于策之是非。”
他顿了顿,嘴唇张了又闭,最终牙齿划过下唇,语气愈发冷静而沉痛:“臣所学圣人之道,言‘君舟民水,水可载舟,亦可覆舟’。今日广廷施刑,虽可震群臣一时之胆,然非社稷之福,非黎庶之幸。臣斗胆请圣上收回成命,暂缓处置裴大人,另设专堂,再议此疏。”
这番话出时,殿前几乎鸦雀无声。连贺澄都一时怔住,这人竟敢在天子面前,言“问策是非”?!
皇帝垂眸,盯着他良久,没有怒意,也无悲喜,“你倒也敢言。”他看向裴回,“是他教你如此抗命?”
萧韫迎着帝王的目光,反而将身体拜的更低,:“臣所言,出自心中。非他人教,亦非妄念。”
皇帝沉默良久,众臣也因这丝毫不敢再有言语,最前排的御史目光微颤,额角沁出冷汗,心中百转千回——裴回素无党羽,素来不争,竟能招来如此重罚;而萧韫一个新进之人,偏又直面圣怒,此举是忠是愚?还是……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贺澄则始终立在父王的身侧,没有出声也没有动,却在心里数着皇帝沉默的时间——一息,两息,三十息。越数,心中便越凉。
皇帝忽然轻轻一笑,仿佛是笑这如死一般的寂静,他挥了挥手,“那便不叫你失言。”
烙铁重新按入炭火,烈焰翻腾。
“税”字终究还是落了下去,贴着皮肤边缘,在裴回的右眉上烙出焦痕,泛着白气。他身形微颤,却未吭一声,只咬牙,紧抿着唇角。气味刺鼻,众臣莫不动容。
皇帝闻着那股烧焦的肉味,负手立于御阶之上,居高而视:“既然二人联署,心志同然。裴回贬往榛岭,听候再调。萧韫,南下珥郡鹤溪镇任典史,不得离职。”
裴回的身体失去了锦衣卫的“支撑”,膝下一软跌倒在硬石砖上,发出脆响。萧韫收回一直盯着裴回后脑勺的目光,双手举于头顶再缓缓落下,朝那座金碧辉煌、静若无声的宫殿深深一躬。
“今后若再妄议,朕便不止落字这般简单了。”
广场沉默如死水。只有烙铁重新归于炭盆的“哧啦”声。
贺澄再也忘不掉那种要将人的骨血都从额头中蒸发殆尽的气味,也第一次明白什么叫“血”税。只因言语触及苦难,便被刺为“乱臣贼子”。
父王神情未动,低声对他说:“你记着,忠诚,是不该起疑的。”
贺澄没有答话,他也未敢回答些什么。父亲的教诲和家族的军规此刻都被淹没了,他的眼前浮现出远方尚未见过的群山与镇子,那些他未曾亲临的村落,那些在大雪中也要“交”税、在战事间被征丁的百姓。他忽然觉得自己身在一幅画中,这画太过巨大,宫墙之内只是角落中最明亮的那处。
那些深埋血脉的服从、忠诚、和不可置喙的天命,在裂缝灼痕浮现的刹那,训诫也被一并烧去,只余荒烟。
萧韫与裴回被押解离开广场,夕光照得两人背影瘦长而笔直。一个向北,一个朝南。无人相送,无人出声,一如百官噤若寒蝉的沉默。
“莫要多看。“父王生硬得将贺澄的目光拉回,然后跟着大太监的引路,匆匆与皇帝朝偏殿的方向离去。
苍生负重,而天子无忧。贺澄至今也未能向父王问出那句:为何必须听命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