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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   峻岭

隔了两天,柳湾镇头的布告栏上赫然贴出了两张通缉令。两个人的画像并排张贴在城门口,沐浴在晨光中,显得格外醒目。只不过,这两张画像却有着天壤之别的赏金。一张高达三倍于另一张的数额,似乎在无声地昭示着某种身份的悬殊。

然而,镇上的人却无人真正见过这两人。那些画像,都是根据路人零碎、模糊的描述绘制出来的,线条歪歪扭扭,五官模糊不清。

微风吹过,通缉令的边角微微卷起,仿佛隐约昭示着这场追捕背后,正悄然掀起一场暗潮涌动。

荆折听到这事儿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天,她复杂地扫了一眼自己那张画得七扭八歪的画像和标注的赏金,嘴角轻挑,“这赏金倒是少得可怜,毕竟他是‘锈戟军’的主将,有着他们眼中真正的价值。”她声音里带着不屑,“不过数字多寡关我什么事?”

“嫉妒了?看人家比你更值钱?”薛无刃冷不丁冒出一句。

荆折的回答是一块被丢到薛无刃脚边又弹了几下的碎铁块。

“赵姑娘那边来信了。“薛无刃一脚踹开那破铁块,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卷纸递去。荆折一瞧,上头用朱笔写着短短一句话:七日内调兵,指东岭,折巳阳入湾,行粮非常。

所传之意,七日内京中将遣御林军押运粮草东进,先在乌渠岭驻扎休整,随即自营地南下,兵锋直指柳湾镇与柳湾山一带。

铁匠铺的中央置有一张方桌,桌上铺着一张手绘的大地图,以及一些碎石子。她的手指顺着地图中的一条路线行动,以皇城向东,再朝北转到一处地点,“乌渠岭?这和柳湾山可差了八百里地。

这柳湾镇三面环山,锈戟军驻扎在最高的柳湾山峭壁脚下。柳湾山与乌渠岭之间,隔着槐湾山以及两个小镇——槐湾山北侧的槐北镇和毗邻的望安镇。

御林军从京中出发去乌渠岭,必定要经过望安镇穿山渡水,途中山峭林密,人迹罕至。若她能在此布下埋伏,不仅能重创敌军主力斥候,亦可借机窥一窥锈戟军底细。

只是从折弓营所在之地前往乌渠岭,几乎是从地图的最南端行至最北端,少说也得花费三四天的时间。要是那些水摸鱼的狗官拖拖拉拉的行军,倒是能赶在他们前头。

“贺巳衡呢?”荆折将地图上的一块尖锐的石头移动之稍北的位置,问道。

薛无刃起身出门大喊了一声“贺澄”,便从院子里招呼进来一位身形瘦高的男子,他步履轻盈,手中银亮的剑挽了个花,额顶的碎发还沾着些刚练完功的汗湿。

荆折将那卷小纸在两人面前的桌上展开,又用眼神示意他看向桌上的地图,“京中这次是想试探锈戟军的虚实,表面调兵送粮,实则试探防线。”她语气平淡,唇角却微微勾起,“虽然按理说这不关我们的事——”她顿了顿,指尖缓缓滑向地图上望安镇的位置,语气转轻,眼中却亮起一点锋芒:“但你说,我们要不要——凑个热闹?”

贺澄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,目光在望安镇与乌渠岭之间游走了片刻,随即轻声笑了一声,那笑意不达眼底:“凑热闹?你是想趁火打劫,还是顺水摸鱼?

荆折拿起一颗石子,放置在望安镇边上。

贺澄仿佛立即懂了她的意,“望安镇北面地形复杂,这条山路若真是粮道,御林军不可能轻装前行,”他将身体微微前倾,指尖也点在了那处狭道之上, “势必要带辎重、押车,真要动手,他们就得小心翼翼地过每一道岭。”

“咱们若布好伏兵,打掉他们前头的探子,再设埋伏拖住粮车——”他说着,手指从望安镇一路向东北勾勒,“不求全歼,光是破坏辎重、烧粮断道,就够吃一壶。”

荆折没说话,就看着他。

贺澄顿了顿,似乎已洞察她的心思般轻叹一声:“咱们不露身份,不动大旗,最多算是山匪截粮,京中要真急了,也只能算到锈戟军头上。”

荆折听罢,嘴角微微一扬,“果然还是贺巳衡最懂我。找人去探探锈戟军那帮家伙,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。“

屋外起了风,窜进来吹起贺澄的衣角,也吹偏了他的领口,他定定看了眼身旁的女子,“这事儿得谨慎,锈戟军三年未被京中捣毁,想必不好惹,咱们只能悄无声息地去探。“

苍白的骨节敲了敲桌面,荆折转头也不再去看地图,反而拎起她的弓和箭囊朝外头走去,“不声张,我倒想看看那主将是否配得上他那赏金。”

“你这还是嫉妒了。”贺澄瞧见被扔在一边的通缉令,眼中闪过一丝调侃。

荆折斜睨他一眼,嘴角迅速收紧:“闭嘴。”

溁井村外风声渐起。

…………

而这通缉令传到深山里的锈戟军中时,则又过了两日。

白日炎炎,正值午后,李断鸢带着两个小队去山上练兵,剩下的藏在营地里的各个角落里休息或是训练。一个杂役模样的兵手里攥着两张纸,匆匆向裴回走去,接着恭敬得一递。待后者看清了纸上的内容,转头朝主营帐而去。

尘土随之飞扬而起,燕迟正伏案翻阅手中书卷,眉头微蹙,思绪沉浸其中。他刚抬起头面前就被放了两张通缉令,纸张边缘卷翘,墨迹虽清晰,却掩盖不了画中的粗糙与模糊——那两张脸庞歪歪扭扭,宛如几个随意涂抹的轮廓,难以辨认出任何具体特征,像极了路人甲乙的草稿。

裴回面上也不见急切之色,轻轻道,“将军,这是朝廷新贴的通缉令。”

那通缉令上歪斜的线条和模糊的脸庞让燕迟忍俊不禁。画像上的两人,竟然是路人甲乙的模样,根本不像真正的猎物。但随即视线扫到赏金处,那数字却十分醒目——女主帅的赏金不低,却远远不及锈戟军主将这高出三倍的数字。

“朝廷倒是够会画的,随便涂鸦一通,就敢拿来吓唬人。”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和不屑:“赏金高三倍?呵,他们怕我是刺眼的刀刃。”

燕迟将自己那份通缉令揉成纸球,桌上便只剩下了一份,“至于她……”他瞧着那张完全无关的画像,回想起几天前那个浑身冒光的女子,“倒还真让我好奇,到底配不配得上这半点风声。”

“将军可要差人去探探那折弓营?”

“去探,记得留痕。”

裴回点头领命,转身出了帐篷。

夜幕渐沉,锈戟军的哨兵在林间静默巡逻,偶尔有微弱的声响传来,似风中低语。影碟篝火在风里轻轻摇曳,从山上下来的小队似乎打了野味,围在火堆前滋滋烤着猎物,偶尔还传来碰碗和唱歌的声音,顺着夜色溜进了主帐。

主帐门口挂着兽皮制成的帷幔,里头透出几缕微弱的灯光,燕迟依旧独自坐在主位的一张软垫铺的椅子上,手中拿着下午未看完的兵书,他也偶尔瞧两眼面前摊着的地图。

他觉得有些太安静了,平时营帐周围能听到整齐的巡逻脚步声,或者是杂役浣洗衣物的流水声,而今日——只有草丝与微风碰撞的嗡鸣。

以及兀自响起的鸟叫声。

哪来的鸟?

柳湾山地形险恶,鸟类极少,尤其这军营附近常年刀光剑影。这不和常理的声音终于让燕迟放下了书,他未拿那折玉戟,揣了一把随身的软剑向门口挪去,眼角余光捕捉到门口微微晃动的影子。那人身形矮小,藏在兽皮帷幔后,试图借黑暗掩护自己,却未察觉那被月光勾勒出的轮廓。

燕迟眯起眼,目光锐利如刃,在微弱光线中细细辨认。那人脚步沉稳,不似一般细作,倒像是有过训练,可那气质又不似皇城里头那些鹰犬的傲慢。若不是那一声鸟叫,今夜怕是无人知晓这营里混入了外人。

“夜里露重,朋友怎么躲在门口,不进来坐坐?”

那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愣,随即沉稳下来,手指悄然握紧腰间短刀,眼神警惕而不失镇定。两人瞬间拉开距离,气氛紧绷如弦。

那人嗓音低哑:“这是主营帐,你就是锈戟军的主将?”

燕迟未答,神情却不动,眼中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锋光。

那人朝帐内走了几步,片刻后抬头,继续道:“七日内,京中要动你。”

空气骤然凝住,灯火摇晃,帷幔在夜风中拂动,月光透进来,半明半暗的光影切割得帐内似乎不真切。

“以送粮为名,借西北辎重线过乌渠岭,掩护的是两营御林军精骑——目标,是你们。”

燕迟不言语地看着他,眼神深处透着难以捉摸的锋意。直到久得那人有些许急躁,他才开口,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:“这趟山路走的不容易,回去也不必带太多话。”他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,指腹在图上轻轻一按,推开了一盏小旗,。语气平缓至极,带着想被打磨光滑的锐刃:“只说——该备的,自会备。但不便留闲人旁观。”

说完这句,他不再多言,重新端起那书垂下眼帘,像是将人一并隔绝在灯火之外。那“细作”只觉得这主将分明无怒无威,竟也觉出一股寒意从脊背悄然攀上心头,他轻轻应了一声,便无声退去。

帐外虫声渐密,混着篝火断裂的声音,星光如砂。燕迟仍站于原地,静听风动草响,一如听远山将至的雷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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