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麦与穗
昭武二十四年。
柳湾镇秋收。
打谷场上沉甸甸的麦袋堆成垛,刚收成的麦杆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金黄,税吏的铁尺陷进第一袋麦子里。
他正盘算着今年又能进袋几两金,丝毫没注意高耸的麦垛后突兀地刺出一杆形状怪异的长戟,那戟尖向后勾着,旁边围着半圈镰状似的弯刀,直冲税吏的额面而来。
戟尖挑破了麦袋,挑飞的麦粒如流星般在空中划过。只是还未碰到税吏,一支白羽箭先破空而来,带着响,响如白鹤啼哭。尖锐地钉穿了税吏的右眼,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脸颊。燕迟的戟刃紧随其后,猛然斩下,锋利的戟刃割断了税吏的喉咙,血液喷洒在堆积的麦袋上,这人彻底没了动作。
燕迟随即朝着声音的方向抬起脑袋,随着天光逐渐西斜,女人的脑袋映着一圈红光,身后的箭羽随风摆着,而她影子正好挡在他的眼睛上。
“你的准头差了三分。”来的是一个女子,竖了个鸡毛辫子在脑后,其余头发松散得搭在肩上,她冷冷地踩住税吏还在抽搐的手腕,声音里带着无情的讥讽,“本来可以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脑浆流进量斗。”
燕迟的手稳稳握着长戟,戟杆调向一抖,沉重的麦袋轰然裂开,埋在里头泛光的金色从麦粒中滚了出来,“我的戟够长,”他说,“足以串起十七座官仓,挂作祭幡。”
女子忽然反手搭箭,弓弦“咔嚓”一声绷紧,箭尖冰冷地指向燕迟的眉心:“长戟够不着新朝的龙椅。”
燕迟嘴角扬起一抹笑意,他拉开那些未被税吏检查的麦垛,露出后面整齐捆绑的七具税吏尸体,喉咙里都被塞进了一粒粒麦子,像是刻意留下的挑衅。
“但够得着量麦子的人。”他的声音低沉有力。
风掠过打谷场,空麻袋簌簌作响,像谁在数余粮。
燕迟打量了面前的女子,她像一柄被血喂饱的弓,弦紧如怒,箭囊斜挎在肩,姿态傲慢得近乎挑衅,比他见过的所有税吏佩刀都更锋利、更倨傲。三束白羽箭尾在风中微颤,箭囊上的枯蓟纹仿佛活了过来,像极了燕洗予死时手心攥烂的那朵野蓟花。
她也在观察着燕迟,觉得他戟尖挑麦穗的动作太过熟练,分明是农人收割的手势,却有刽子手收刀时那种迟滞的沉重与决绝。最令人烦躁的,是他的眼睛:那双眼倒映着打谷场熊熊的火光,竟还带着三分说不清的悲悯,就像焚尸的火堆里,落下的一片雪。
“你不里的人。“女子先开口了。
“你也不是。”他答。
“你走路不像兵。”
“你杀人像数帐。”燕迟倒是被逗笑了,上翘的眉尾抖了抖。
“你是那个营的?”
“你又是哪边的?”
女子瞧着他笑的模样,也露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,“有人要来了,记得把尸体拖远点。”
燕迟拿脚踹了踹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,道:“我比你熟。“
远处走来几个与燕迟绑着相同发带的男人,那鲜明的标志在昏暗中格外醒目。他们动作沉稳而熟练,没有多余的言语,只是默默地分工合作,将尸体拖上了木板车。
“怎么称呼?”她见燕迟要走,捋了捋稍乱的发丝,又看了几眼发带上的图案,总觉得有些眼熟。
“今日名字若是留了,怕是会成为枷锁。“他摸了摸手中的长杆,话里藏着无声的提醒。转身背着下落的太阳朝西边走去了。
她看着他的背影,心中复杂难明。这反倒像是一场序曲,若真有来日相逢,她必探一探他身上的秘密,是否同自己一般。微风轻拂,带来阵阵麦穗的馨香,她唇角轻扬,露出一抹难得的笑意。
…………
燕迟和随行的几人将那些尸体处理妥当,暗中掩埋后,才悄无声息地返回了起义军的营地。营地隐匿在柳湾山峭壁的阴影之下,悬崖峭壁如天然屏障,蜿蜒曲折,将他们紧紧护在其中,少有人知其所在。山风掠过松柏,携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,营帐间透出一股紧张而又坚韧的氛围。
他刚刚在主帐里坐定,还未饮下一口茶,李断鸢便拽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大步闯了进来,吵着要燕迟主持公道。被拽着的男子蓝衣红冠,剑眉星目,眼下和眉上分别有两颗小痣,令人在意的事他右边额头角落里竟烙着一个“税“字。
“裴先生。”燕迟起身朝来人打了招呼,又看向满脸气鼓鼓的李副将,露出一副“又来了”的表情,“又策论吵起来了?”
被称为裴先生的男子朝燕迟作了一揖,“常事罢了,将军不要见怪。“
李断鸢气势未减,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:“裴回竟然还要主张旧官不除,和那些旧势力妥协!这怎么能算是彻底的革命?”
裴回皱眉,沉声回应:“李副将,你那样只会让局势更加混乱。旧官不是魔鬼,他们若能用得其所,何尝不是稳定天下的基石?”
燕迟一直知道这俩人这俩人针锋相对,不过正是这种争辩,才让他们的理想与现实交织出起义的火光,他连忙劝着,“见你们吵了几个月了也不见个结果,目前局面还未稳定,待日后时机成熟可再细细商讨。”
李断鸢深知这次依旧谁也没法讨不到燕迟的偏心,也一下子泄了气,话锋一转,“今天去柳湾镇的事儿,还顺利?怎么没叫上我?”
“今日……见到了一个女子。”
听燕迟这么开口,一下子引起了李断缘的好奇心,但她没直接开口问,反而扯着裴回坐在了一旁。
“她的箭很是奇特,会响,像鸟啸,也很快。“
裴回眉头微蹙,目光随着燕迟的话浮动,轻声回应:“响箭……世间少见,若真是响箭,非凡人所能驾驭,她定非等闲之辈。”
话音未落,一名负责送点心的小兵从帐外示意入内,听见三人低语,当即脱口:“将军您说的那女子,似乎是折弓营的女主帅!好像姓荆,她的响箭在这片地界传得甚广,听说射法凌厉,弓势如鬼魅,曾多次击溃官军精锐,声名赫赫。”
燕迟微微点头,暗自思忖,他听过折弓营的名头,是去年才出现的起义军,以弓箭为武器。若能与之结盟,或许能为起义添上一抹强力的砝码,但若她心怀异志,则恐又将成为难以预测的变数。
营帐中火光摇曳,燕迟似乎已将那女子的身影刻进心底,等待着未来风云再起。
另一边,背着箭囊的女主帅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营地。那所谓的“营”,实则不过是一个距离柳湾镇东面很远的,被朝廷遗忘的小村庄。昔日的繁荣已不再,血税如同无形的毒蛇,缓缓蚕食着村庄的生命力,将一切生机耗尽,留下的只是一片荒凉与沉寂。
残破的茅屋斑驳了岁月的痕迹,几棵老树孤零零地矗立着,随风摇曳着干枯的枝桠,仿佛在叹息这片土地的苦难。村里留下来的人脸上刻满了疲惫和无奈,那些曾经勤劳耕作的双手,如今握紧的更多是弓和箭。
这一年内,薛无刃带着荆折四处“招兵买马”,见过因血税而流离失所的,也遇见因兵役被剥夺自由的。荆折负责用她冷静沉稳的眼神打量着每一张面孔,心中盘算着他们是否值得托付生死,而薛无刃则用他慷慨激昂的言辞,撼动那些犹豫不决的心。
随着加入“折弓营”的人数逐渐增多,此刻落败的小村落也可以称得上一句“家”。 招募的每一人,都带着不同的故事和伤痕,但在他们面前,所有的分歧和恐惧都被暂时搁置,只剩下共同的渴望。
薛无刃依旧在这小村子里支起了他的铁匠铺,除了当整个营的“师父”,他还是爱捣鼓几下那些破兵器。
“师父。”她的步子反倒轻快,推开门时差点被门口放着的锄头绊了个跟头。
“伤哪儿了?”薛无刃语气平淡,仿佛例行公事。
“不是我的血。”荆折脱下束在腰间的外衣,坐下猛灌了自己一杯茶水,喝得太急,水珠顺着下颌线流进衣领里,她一口饮完,将杯子放回桌上,“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。“
“嗯?“
“陌生人,他拿着一把诡异的戟,上头缠着一截布,他脑袋上的发带也有一样的花纹,有点眼熟。“
荆折顿了顿,似乎是在回忆那个人的外貌,“他的眉目很深,左脸有一条长疤痕,身形挺拔,动作干净利落。看他的神态,又不像是军营里的兵。”
薛无刃听着听听点头,回忆飘到了很久以前,一个小伙子在麦田里起伏的身影,和火光中背着自己的肩膀,“农民兵?我说不定见过。”
“也是起义军吗?”荆折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惊喜。
“起义军人数众多,各路人马盘踞四方。”薛无刃略微停顿,目光在昏暗的屋内缓缓扫过,“听说过‘锈戟军’吗?”
“知道。”荆折立即答道,“锈戟军那帮人,用税吏的眼眶骨做义旗的装饰,人数不少,声势也够大。”
“嗯。”薛无刃的目光微暗,唇角轻轻扬起一抹复杂的笑意,“听说他们的主将惯用一柄戟,戟上也缠着布条。”
荆折的视线凝住,又去想那只握着戟的手,和男人微卷的长发,“难道是他?”
桌上的茶杯忽然发出一声轻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