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笔画
李断鸢一直记得那个从小站得比别人笔挺、眼神比别人稳重的少年,山里小孩子疯跑的时候,他就站在边上,看天也看人,眼神沉稳得不像个孩子,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早早地说过“你得撑着”的话。
他叫燕迟,断鸢记得这名字,是因为从别的孩子嘴里听见的不多,都是喊着“燕哥哥”、“燕家长子”。他弟弟却叫得欢:“阿迟!阿迟!”声音嫩,黏着软气,听得人心里发酸。
那时候燕洗予还小,跑得快,一跌倒就哭,哭声响得全村都听得见。每每如此,燕迟就走过去,蹲下身,把他背起来,一路沉默不言,脚步却稳得像山。兄弟俩感情极好,像是一个骨缝里刻出两个人来,命脉相连。
但那年村口,站的最稳的少年也跌坐在了地上。
李断鸢记得前一日夜里自己抄改了名单。笔一落,她手心满是汗——不是为了自己,是为了那双一直朝她眨眼、偷果子给她吃的手,不要沦为箭靶。
于是燕洗予的名字被写了上去。
于是他被带进了军营,走进了刀光血影的风口,只留下一具麻袋套着的冰冷身体。
于是她一生都记得,那一日,兄弟互换了命数,天光冷得像刀,她却偏偏握住了一笔,割开了他们。
李断鸢没想着自己能在营里活多久,走进这铁与火的地方,不过是负着一身沉债,在命里讨一口残喘。她也亲眼看见了燕洗予被绑上木柱的那一瞬。
她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她不知道,自己若真的活着出了这个地狱,是否还来得及面对什么。
她怕燕迟的眼神,怕他问,怕他查。她甚至不知道,自己还能不能开口解释。因为她知道,她替换了的,是他一生的牵挂。她不知自己究竟救了谁,又究竟害了谁。
幸运的是,她并没有被当作箭靶,不知是那日押送的官吏喝多了,还是替她誊写名册的老兵眼神花了,李断鸢从那一行行少年名字中逃了出去。她成了“边操勤务”的编外兵,昼则扫雪搬柴,夜则清沟洗械,做些闲杂事物。没人记得她,也没人注意她,就这么逃过一劫,吞着钝痛缓缓活了三年。
与她命运不同的是在她之后的那个名字,“薛无刃”。年近四十也被充为“弓靶”,却命大得很,身重数箭也能硬生生咬着一口气活过来。薛无刃为人圆滑,也不正面硬碰硬,懂得在风口浪尖上避开致命的冲击。他说话温和,眼神却阴沉,像一柄藏锋的匕首。
有次她替医官打下手的时候见过这人,后背上插着七根箭,每动一下都是扯着肌肉的疼,李断鸢颤巍巍得替他拔箭,他却像没事人一般开口,“还记得……我吗?”
“别说话。”
“经常,咳……在河边见到你捡柴火,人不大……背的倒是不少。”
李断鸢瞧着他后背上布满的箭伤,也没理他的叙旧,“再这么来两次,你就没命了。”她摸了摸薛无刃的左手,有一段筋已经死了。
日子就这么过着,一成不变。薛无刃命大的很,后背上十七道箭伤没能要了他的命,只是逐渐磨没了那些意气风发,有时候夜里惊醒,背上肋处愈合的伤口幻痛着,他只想把手伸进去挠个遍,却只能翻个身看着被雨湿透的帆布,那颜色像火灰,也像他心里的希望,还没灭却也点不着。
李断鸢偶尔一次在训练场扫靶,看见薛无刃浑身血色躺在那块被箭钉透了的板子上。那之后,她每路过靶场都会看一眼那块板子,不为别的,只为记住一个人是怎么被当作东西来对待的。
直到昭武二十一年春的一个夜晚,李断鸢照例在浆洗士兵们脱下来的臭衣服,却见营地门口少见的来了几个穿着不凡的官员,衣领处大大的印着一个“税”字,几人交谈着朝练功场的方向走去,传来几声油滑的笑。
除此之外竟然不见几个巡逻的兵。这三年在营里的甲士们越来越懒惰,风气早就变了。没仗打,便也不练兵,巡视的人也躲起来醉着酒呼呼大睡。
李断鸢朝着那个方向看去,薛无刃被迫半夜“值班”,所以她借着营里的火光朝军医的营里走,好继续捡他那条烂命。
只是到了那帐门口,却见里面的灯熄了,她正奇怪着平时那军医向来作息守时,这会儿不该早早歇下。她迟疑着掀开门帘,探头向里,低声唤道:“大夫?你在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只手忽地从黑暗中伸来,猛地将她拽了进去,紧接着一只掌心结实有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,动作干脆得像极了匪徒。
李断鸢后背一寒,反射性地去掀那只手,却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。
她怔住。那是一双她记得很清楚的眼睛,像沉在水底的夜色,有压抑不住的光。
是那三年未见的燕家长子。
他似乎比记忆里又高了一些,高得她仰着头才看得清那隐在逆光里的眉骨和唇线。少年时的瘦削全然退去,如今浑身带着劲儿,手指还带着血的温度。
帐内沉默了片刻。
燕迟低声开口,像是怕被谁听见:“是我,别出声。”
她点了点头,他才松开她的嘴。李断鸢喘了口气,嗓子发干,看见燕迟背后有影子在动,是两个眼熟的村民。
外头的练场处远远传来几声喝骂,夹着铁靴踢踏地面、兵器碰撞的声音。她忽然意识到,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。
“他们都睡了。”李断鸢轻轻道,没有主语。但燕迟马上就知道她在说什么,于是他转头朝那两个一同藏在营帐里的村民点点头,他朝她比了一个“在这呆着”的口型,然后三人弓身隐入帐门阴影,悄悄地循着营帐的边沿,借着夜色掩护、火光未起的片刻空隙,向外潜去。
风吹起了帐的一角,只见此时的练功场早就血色一片,被绑在箭柱上的男人肩膀和大腿上各插着一支箭,一堆柴火被人踹翻在脚边,血水顺着身体的轮廓流进泥地,那个刚来的几个税吏拿着鞭子和秤钩,轮番上前。
燕迟躲在一旁残破的木架后,眼神死死锁在那一堆火光与人影交错之处。他前后观察确认来往并无士兵,低声吩咐两个村民:“引他们注意。十息后,我上。”
那两人点头,分头而出,远处突兀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响和石头滚落的声音。
“什么人!”一个税吏怒喝,火把转向黑暗的角落。
然后燕迟动了。
他从木架后飞掠而出,如夜枭俯冲般迅捷,几步踏入血色之中。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,下一刻,他手中的折玉戟冷光一划,快要钩在薛无刃肩上的铁具便“哐啷”一声坠地,砸出一片火星。
“有人——!”
“拦住他!”
可惜营里的士兵早就醉如死猪。喊声才起,燕迟已如一阵风切断了绑缚着薛无刃的绳子。他手腕一转,用枪杆横扫身侧两个冲来的税吏,击得他们踉跄倒退,然后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薛扛起。
鲜血从薛无刃的后背滴滴洒落,沾满了燕迟的衣襟。
“薛大哥,撑住。”他低声道,语气极轻,却如誓言。
忽然,四周群声骤起,喊杀震天,乱作一团。不知从哪儿升起的火光窜上夜空,呼啸着越烧越旺,映红了半边营地,照亮了人影交错的混乱。醉酒的士兵被这骚乱强行喊醒,却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。
燕迟扛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伤患,脚步却未乱。忽有一刀自右侧疾掠而来,他身形微偏,那锋口贴着他的侧脸划过,在脖颈处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。
他咬紧牙关,反手拔出折玉戟,一戟穿透扑上来的两名税吏腹间,鲜血喷涌如泉。脚下尸身尚未倒地,几名浑身染血的村民已从黑影中奔来接应——他们手中兵刃滴血,身上血迹斑驳,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,还是敌人的。
火势越发猛烈,空气中充满焦木与血腥的味道。
燕迟目光在混乱中迅速扫过四周,一字一句、沉声暴喝:“烧了!放火!全都烧了!”他的声音压过了喧嚣,如暮鼓晨钟,在火光中拉开彻底反扑的序幕。
“哗啦”一声,有人翻过篱墙,从另一侧扑出!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税吏,手中拎着铁钩,脸上带着扭曲的快意。
“给老子留下——!”税吏手中晃着的钩子骤然飞出,直取未反应过来的燕迟首级。
那钩子如同毒蛇出洞,破空刺来。目标却不如税吏所想的燕迟,而是而是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来的李断鸢。
李断鸢一抬手,挡在薛无刃与钩子之间。金属刺破皮肉的声音闷闷传来,钩齿划过她右眼侧的骨缝,一道血线溅出。她眨了眨眼,只觉得右边的眼睛蒙了一层红色,依稀能透过那颜色看到税吏正想朝她甩出第二鞭——
燕迟上前踹倒了税吏,用戟尖直接扎进税吏的脑袋,鲜血迸溅,叫嚣声戛然而止。他回身拽住李断鸢的手腕,怒声低吼:“你疯了吗!”
“没疯。”她笑了笑,拿袖子胡乱擦了下右脸,语气微颤,“救两个,不算亏。”
那夜军营里的火越烧越旺,烈焰舔舐着营帐与器械,照亮了夜色中仓皇奔逃的人影。直烧得天边泛白,直到黎明破晓,余烬方才在血与灰中缓缓熄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