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洗予
昭武十八年。
桐山。
燕家世代为耕农,家中有四座庄子,自先帝在位以来便自耕自给,养活了不少农户。乡里人都说,燕家待下人宽厚有礼,因此每年收成时,农户们也乐意与他们继续合作。燕家有两个儿子,长子燕迟,次子燕洗予,年仅相差四岁。兄弟俩常常跟随村里的佃农们,在金黄的麦田里挥镰割麦,汗水混杂着麦香就这么过了一年年。
桐山本非征收血税之地,然而今年因地方官员贪赃枉法,私自将征税范围扩大,桐山也未能幸免。沉重的血税犹如无形的枷锁,压在每一个农人的肩膀上,撕裂了燕家原本平静的生活,也让这片宁静的土地蒙上一层暗影。
官府张榜于阡陌口,勒令每三年征收一次。榜上不问户籍、年岁、田契,只写两个字:“弓靶”。谁家人丁未足,谁便出人顶上,哪怕是纤弱少年,哪怕是哑巴病徒,只要背脊直、腿骨硬,便能绑去军营,供甲士练手。
村里的老人愁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,士兵们逼迫着必须明日呈上名单。村民们在泪水中挣扎,迟疑着将一个又一个名字写了下去。
这张征兵名单上的名字,半是自愿半是被逼。最先出现的,是那些自愿报名的人,他们通常是长子或者是长女——多是留一线生机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。村名单越往后写,越是带着无奈和恐惧,那些被迫屈从的人们,泪眼婆娑地写下亲人的名字,像是交出最后的希望。
那天傍晚,十六岁的燕迟跟着一群年轻的孩子也坐在村长屋内,沉默地将自己的名字赫然写在首列。紧挨着他,是一个女孩的名字——“李断鸢”。再这之后,是“薛无刃”。
燕迟认识这个女孩,她就住三里外的茅草屋里,力气特别大,偶尔也会跟着自家的农户去割麦,总是背着一大筐麦子往回跑。她比燕迟大了三岁,性子爽朗,村里孩子们都喜欢和她一起玩耍。两人时常与村里的小伙伴们结伴出门,嬉闹打闹,感情深厚如同家人一般。
李断鸢本不叫李断鸢,她娘给她取了个花的名叫芙音,是想让她好活一点。可她没听,终于趁机给自己改了个新名字,她说断了的鸢,飞不上天,落也要落在人杀过的地。其实这名字在这之前已经被邻里的孩子们叫了好几年,好多小孩都觉得这名字不如原来的好听,她娘也一直固执的喊她芙音。
只有燕迟在山头的破庙角落瞧见她拣起柴刀时,笑着夸她会取名,“鸢,是鸟,断了翅,不一定死。没翅膀,也能啄人。“
——至少有个认识的人一起死。
燕迟在睡前是这么想的,心里冰冷又麻木。夜色渐深,微风穿过窗棂,带来远处田野的稻香与草木的清新。
——也许再也闻不到了。
…………
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,官兵便大摇大摆地闯进了燕家。燕迟早已穿戴整齐,坐在离门最近的粗糙石桌旁,双手紧握,神情凝重。他早已感受到一股压抑的气氛,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噩耗。两名凶神恶煞的士兵踏入屋内,粗声粗气地质问他:“你是燕洗予?”
燕迟猛地一愣,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脊背骤然升起,脑海一片混乱,心跳如鼓点般敲击胸膛。他尚未反应过来,只轻声回道:“不是。”
士兵左右环顾,不见任何人影后又追问:“燕洗予呢?”
燕迟的喉咙仿佛生了锈,哽咽了半晌却不敢答话,只是心头泛起层层疑云。士兵见他半天不语,怒意渐浓,正要上前厉声责问,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:
“哥——”
声音稚嫩,尚未变声,却已被狠厉的手掌掐住了喉咙。
燕迟听那声音心凉了半截,顾不得两个士兵,侧身闪过他们,冲向门口。只见燕洗予被一名持刀士兵死死扼着脖颈,瘦削的肩膀上顶着一层厚厚的黄泥,阳光洒落其上,仿佛刚刚被从田间揪出,连鞋都未穿,满身泥土未干。
在燕洗予身后,李断鸢也被几名士兵架着,神色坚毅却掩不住眼中的惊恐。燕洗予惊叫着,而李断鸢看了一眼燕迟,一句话未说。两人被无情地押向门外,像是被祭祀的祭品,步履沉重,命运悬于一线。
燕迟的脚先动了,整个人猛地冲了出去。他脸色苍白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眼中闪烁着恐惧和不甘交织的光芒,胸口起伏急促,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膛。他想冲过去,想用尽全力拦住士兵,“名单上的名字是我!是燕迟!!”
然而高大的士兵早已先他一步,步伐沉重而迅捷,枪杆横扫而来,冰冷而无情地挡在他面前,硬生生隔断了他前进的道路。
燕迟的身体撞上那道冰冷的障碍,心头一紧,眼神一滞,却无法抗拒这无形的牢笼。士兵的声音低沉而严厉:“别乱动。”
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,只有他滚烫的血液在静静翻涌,就眼睁睁的看着弟弟被拖着拽着押上了那木头囚车。
三日后,村里送回来一具麻袋,里头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残尸。牙齿碎了一半,手指折得不成形。传言他只是第一轮试靶,用的是新制的复背弓,拉力过猛,箭矢穿胸而过,打穿了他和他身后的松木靶心。
燕迟跪在麻袋前,他面无表情得解开了绳索,里头露出一张稚嫩的熟悉的脸。冷风刮来,他却一滴泪也没掉,只是拾起那截断指,扣出了里头攥着的紫蓟花,像是握住了什么誓言。
又过了几日,村里头陆续送回几具尸体。那些尸体有的被粗糙的麻袋紧紧裹着,有的干脆连袋子都没有,直接用木板车拉回来,破败不堪,血迹斑斑,尸身惨不忍睹。连最基本能遮盖身体的布匹都未曾备齐,任凭寒风吹拂,暴露在众人眼前。
燕迟望着这些被送回的尸体,心头布满阴霾,但他暗自庆幸,至少还没有见到李断鸢的尸首。他的目光深沉,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——恐惧、愤怒,还有那深藏心底的无尽悲凉。
这仅仅是第一次。
割麦的季节很快就过了,接着便是寒风凌烈的冬日。燕迟望着父母鬓角里迅速染上的白发,心头沉甸甸的。半年时间,他们的容颜苍老了许多。
他又掂了掂手里陪伴多年的镰刀锄头,略有锈迹的农具在他手里发出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,在这萧瑟的冬日里分外刺耳。
天色渐暗,他带着这两件老旧的农具,悄然走向村里唯一的铁匠铺。打铁铺里的炉火昏黄跳动,映照出铁匠粗糙的面庞。铁匠的儿子,也在这次血税征召的名单之上,他看着燕迟,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与怜惜。
燕迟把镰刀和锄头递过去,语气沉稳且坚定:“师傅,我要把它们打成一柄长戟。”
于是那夜,燕迟与那铁匠同夜锤打百余次,火花四溅,铁锤敲击出铿锵有力的节奏。渐渐地,一杆形状奇怪的长戟在锻炉中成型,刃口如裂玉般透亮锋利,他为它取名“折玉”。
铁匠问为何,他答:“玉者,为贵。今折之。”
这个冬季似乎格外寒冷,村头水井边已封了一层冰,连鸡犬的叫声都显得寂静。燕迟此后每日清晨便独自起身。他将自己裹在灰布衣袍中,衣角冻得发硬,气息在唇前氤氲成雾,像隐隐缭绕着不散的愤怒。
他先在院后的槐树下系一块石锁,以麻绳缠腕,反复提举——这是那老铁匠教的法子,说能养筋骨。他没学过真正的刀法枪诀,只能照着村里能找到的兵书图谱胡练,每一个动作都练到肌肉颤抖为止。
他从前是个种田的,手里握惯的,是锄,是镰,是禾苗,是饱满的谷穗。可现在他握紧的,是铁,是木,是冰冷的杀意。他用那柄尚未成形的木杆练劈斩、挑挑、刺刺,从早至午,有时练到指节皲裂,手掌磨起血泡。
有几次,村头的孩子躲在墙后偷看,只见他赤着双臂站在雪中,站在雨里,站在烈日炎炎之下,对着风一遍遍刺出破空之势。
午后,他把木桩当敌人,拿家中旧帘改作草人,反复冲杀,每一击都像要把什么砍断。他不说话,仿佛练的不是招式,而是在每一次出手中,记住那些不该忘的。有时母亲给他送来一碗热汤,他就蹲着喝,汗水从鬓角滴进汤里也不管。母亲看着他通红的眼眶,只轻轻说一句:“阿迟,别把自己练坏了。”他却只是抿唇,握着那根练习杆的指节仍在颤。
在这无人问津的四季里,燕迟不曾说“复仇”,也未言“造反”,但日复一日的锤炼,早已将少年人的犹豫与怯懦,熬成一腔即将点燃的血与火。
如此到了他十八岁那年,他练完从雪地归来,裤脚沾着泥霜,堂屋蜡影如豆,门扉掩风,父母立于灯下,神情肃然。他被唤入屋内,接着跪于门槛之内正对香案。那是一种沉默无声的传承,不带喜色,也无仪乐,唯有旧制仍在,长子及冠,字当受赐。
父亲点了一炷香,白烟袅袅升腾如雾,绕于灯影之间。母亲则捧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匣,手指微颤地将它放到他面前,“阿迟,”她的声音如雪初融,湿重微涩,“你已至弱冠之年,也该有自己的字了。”
他怔了怔,缓缓抬起头,看见父亲那双沧桑的眼。
“你名‘迟’,是愿你行事稳重,步步为据。但此世非旧世,人心如浮炭,血税横行,冤骨满野……”
“你之字,为‘戢羽’。”
堂中香火跳动,灰烬零落而下,像积雪之上燃尽的流星。
母亲的手覆上他的肩:“‘戢’者,藏锋也。‘羽’者,志也、翎也……翼未生时藏锋避锐,翼既成时,便当御风而起。”
燕迟闻言,指节在砖地之上缓缓收紧,一寸寸抠入微冻泥缝之中。昔年兄弟惨死之像、自农具铸戟之夜,俱在脑海之中翻涌,沉重得如山头破庙的钟,久久不息。
待到春耕之时,他未撒种,只聚起十数户佃农,将“折玉戟”立于田头,劈开第一辆征粮的柴车,杀死了五名押运粮草的士兵。
火燃于草垛,血洒在泥泞,起义便由此燃起。
他不曾喊口号,只一句话传遍乡村:“我弟死为弓靶,谁家能保自家骨血不沦作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