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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   风向

夜里又起了风,薛无刃歇在旁边小厢房里,借着月光能看到屋内忽明忽暗的光,在月亮爬到最高处时,忽然灭了。

接着他转身出了门。

…………

翌日,天色微亮时荆折便醒了,薛无刃替她重新上了药,简单包扎。两人换了身寻常行旅衣裳,趁着人声未起,往镇东的酒楼走去。

那是一间不大的老铺子,楼上窗户面东,晨光照进来时正好暖着桌案。小二见来人是熟悉的薛大哥,连忙奉了热茶与新蒸的杂粮包子。不多时,楼下渐渐热闹起来,人群像风一样灌进来,带着满口的议论。

“听说了么?昨晚西街那边出了命案!”

“哪个命案?”

“还能哪个?就是玉莲阁对面的那间客厢,前两天读圣旨的官,喉管都被扯断了,血流了满地。”

“听说大腿都被切断了,血肉模糊的。”

荆折拿着茶盏的手轻微一顿。

薛无刃看了她一眼,未言语,只轻声给她添了茶水。

“……我听我表姐她男人说,那狗官前阵子才收了不少孝敬银子,昨晚是去找乐子的,没想到被人堵在屋里……要我说啊,像是仇杀。”

“啧,那屋里不是还订了阮姑娘的场子么?你们说,会不会是阮怜下的手?”

“谁知道!可奇了,那阮怜呢?死没死不知道,人是彻底没影儿了。”

“不会是逃了吧?”

“这镇子不大啊,逃哪儿去?”

“也有可能昨晚就逃出去了,她那身段、心眼,谁知道藏哪儿了……”

荆折低头啜了一口茶,苦味漫过舌根,像是作业的余味,咽不下去。她手指微微收紧,像攥住什么无形的东西,眼底沉静如水看向一旁的薛无刃,“是你吗?”

“她不能留在这。”

楼下的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,将“阮怜”这个名字说得轻巧,仿佛她不过是一阵烟、一段余音,散了便无人再问。她就这么毫无声息地在这镇里消失了。

没有尸身,没有寻人告示,连传言都带着空洞的调子,像是大家都不愿往她死了的方向多想一句。阮怜仿佛毫无声息地,在这镇里消失了。没有人追问她的去向,也没有人为她的死骂一句不平。她的名字如同曲终灯冷,被这世道不动声色地抹去,只剩余温在她们的手心里缓缓冷却。

“我们走吧。”她轻声道“别在这儿久留。”

薛无刃点头,替她挡开迎面来人的目光,两人隐入了晨市人潮中,朝西面而去。

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像阮怜,从未来过这个地方。

又过了几日,镇上的风声竟慢慢平息了。

那些一同随狗官来镇的士兵似乎并未对案子多加追究,只草草封了现场,连带将那日被打碎的琵琶也一并带走了。更出人意料的是,官府也未曾差人追查凶手是谁——仿佛那个死去的人,原本就不值得为他动用多少笔墨。

荆折坐在炉火旁看着光出神,“没人怀疑我们?”她低声问。

“没有。”薛无刃坐在她对面,神情平静,“他们大概以为是哪家对头下的手,也可能……不想追查。”

荆折垂下眼帘,又想起了那夜里听到的对话,另外一名男子语气中隐藏着的不满。那是谁呢?

空气沉默了一瞬。

“你想学射箭吗?“薛无刃突然开口,却把荆折吓得不轻——半惊半喜。

“你会射箭?“她问,眼睛亮了几分。

“年轻的时候学过。“薛无刃的背上有整整十七道箭伤,都是之前在军营里留下的,”学不学?”

“师父。”荆折未有犹豫。

薛无刃一愣,随即笑了出声,“哈哈!你这丫头倒是干脆。”火光映着他少见的笑意,像夜色里忽明忽暗的一簇暖焰。荆折看着他,鼻尖有些发酸,又重复了一遍。

“你可别后悔。”他又补了一句,语气带笑,却像在提醒什么。

“不会。”荆折低头摸了摸手心的茧,“我早该好好学了。迟了好几年,现在也不算晚。”她知道现在不只是为了保护自己,而是一场漫长复仇的起点。

于是第二天天未亮,荆折就从薛无刃那收到了一把白色的长弓。

那是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弓,弓背温润如玉,握柄处缠着一圈深色的兽皮,触手冰凉。她几乎一眼就认出,那不是普通木制——

“你要的,骨头做的。”薛无刃看着她惊讶的神色,淡淡一笑,“怎么样?还趁手吗?”

荆折低头细细摩挲弓身,能感受到打磨得极细的骨纹还留着微微的温度。她用力拉了一下弓弦,竟意外地顺手,干脆利落。

“趁手。”她低声说,眸光一亮,像是终于握住了命运的一端。

“这弓是你该有的。”薛无刃背手站在晨雾中,声音沉静如风,“骨弓不轻,用不了力的人拉不动,但你……迟早会把它用顺的。”

荆折没有说话,只点了点头,她站在那里,白色的弓横在手中,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锋刃。

“第一课,用它射穿你的旧伤。”

…………

初学的几天里,荆折每天练到手臂酸痛,指节磨破也不肯停。她咬牙拉满那柄骨弓时,肩膀因过度用力而发抖,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下去,滴落在脚边干裂的泥土上。

“松。”薛无刃站在她身后,声音平静,“你的劲偏了,箭会飘。”

荆折咬着牙,缓缓松弦,箭矢贴着靶心擦过去,狠狠钉在后面的树干上。她瞧着拖把的箭羽,分明力道够了,方向却歪了,“为什么?”

“你怕疼。”薛无刃走上前来,指了指她绷着的右肩,“你若不敢用力,箭就永远歪。你要是进了战场,就已经被人割开了喉咙。弓要再拉满一点。”

“再拉,就要牵到伤口了……”荆折的声音已经发颤,肩部的肌肉过度拉扯,腹部的旧伤还未愈合,每一次拉弓都像用刀划开那道线。

她从未见过薛无刃说过这么多话,多的都有点不像他了。

“拉。”他打断她的思路,“痛才能记住风向。你将来在风里拉弓,在血里射人——不疼,你就不会记得该怎么立住脚、怎么看准风。疼,是提醒你还活着。”

荆折死死盯着他,终于咬牙将弓再拉满一寸。瞬间一股撕裂感冲上全身,仿佛那块旧伤又被生生撕开。她身形晃了晃,却没有松手。

“很好。”薛无刃点头,“现在,放箭。”

荆折低吼一声,松弦。箭矢破空,直插前方靶心半寸边缘,稳而有力。她受不住捏着弓朝下一跪,手仍在抖,眼中却不再是迷惘,而是一种正在被打磨的锋芒。

而薛无刃没有再说话,只站在她身后,沉默地看着她颤抖着站起身来——一寸寸,从痛里站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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