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琏
阮怜本叫阮琏。
琏是一种陶瓷打造的器皿,端正中空,常盛清水或黍稷,用于庙堂大祭。她娘给她起这个名字时,望她将来如器藏锋,温润无声,端静自守。娘说:“盛得住东西的,才叫器。”爹说,“不溢不躁。人若如琏,一生便能过得平稳。“
那时她家尚有几亩水田,父亲读过几年书,虽不富贵,但也算清贫自守。可很快,朝廷征兵的名册一批一批下到村里。她父亲没躲过,去的是边疆,从此杳无音信。
阮琏娘亲一个人撑着全家,劳作到吐血,熬了不到两年,终于一病不起,死在昭武九年初春的冷雨里。出殡那天,阮琏才七岁,捧着一块掰碎的瓦片坐在门槛上,不哭也不闹,像个没烧透的陶胎。
她以为她能像她娘说的那样,做个“有分寸的器”。可她不明白,这世上最先碎掉的,往往正是那种不张扬的东西。
很快,阮琏被她的姑母带走,说是要养着她,实际却是换了几升粮,把她偷偷卖给了过村的外乡“生意人”。那人穿着皮裘,说她长得好,将来“值钱”,便一路将她转卖,几经辗转,终于落入了寒山镇。
她本以为玉莲阁是个烟花之地,进去了才发觉半只脚好似踏出了鬼门关。楼内的姑娘卖笑、卖舞、卖戏词诗笺、卖酿酒的香气。她开始学着伺侯姑娘们,学弹琴唱曲,学她们的笑——只是没人真正笑。
登记那日,老鸨嫌弃她叫“琏”,听着太硬,一摔就碎不讨人喜欢,便轻而易举地给她换了个字,像剥去了她的一层壳。
从此她便是玉莲阁的阮怜姑娘。
…………
“玉莲阁的……阮姑娘?”
“是我。“阮怜的声音像是被春水浸透的细丝,轻轻绕过沉闷的空气,透着几分江南旧巷的幽怨。她站在门槛,青纱裙的轻盈与铁锈斑驳的屋子形成了奇异的错落,宛如一朵冰冷的莲花在水面开裂。她的目光没有直视荆折,却盯着她手中的木头,仿佛能穿透那木屑间的尘埃,窥见藏匿在平静表面下的波澜。
“薛无刃叫你来的?”荆折余光捕捉到她指尖轻轻抚摸着门框的旧木,指甲微微划过一处斑驳,发出细碎的声音,像是远方雨水打湿瓦片的节奏。那声音柔弱,却沉稳有力,像是在无声中传递着某种暗号。
“近日镇上风向转的急,把这门上爬的藤蔓都吹散了。“
“有些藤蔓早已攀满墙头,只是不见阳光罢了。“
“断枝虽枯,暗中未必无生机。”阮怜稍稍前进,裙摆轻挽地面,若隐若现的香气如同夜幕下的残花,“若能借这风夜一掷,莲香三弄或可作引。路难行,但总有机会待风息花开。”
荆折听罢微微皱眉,目光在阮怜的脸上游移,似是权衡着眼前这份不明的承诺。她低声道:“夜色深重,可是为了藏匿什么?”声音虽平静,却掩不住其中的试探和渴望。她紧了紧手中的木块,指节发白,却没有放开。心底掂量着那一场风暴的重量。
阮怜轻轻一笑,眼角含着一抹说不清的忧愁,从袖中摸出一枚铜板,走近了扔在荆折面前,“有些事,言说多了反倒容易露出破绽。你只需知道,那莲香未必只为取悦那些高堂官府。“
铜板在矮木桌上弹了几下,荆折跳动的心脏也逐渐归位,她声音低沉而有力:“若真能引路,来日风停之时,自有回声。“
“后日申时,东边的酱园后巷。“
“人自会来。“
荆折丢掉了手中破烂的木头,收起那枚铜板塞进脑后扎头发的发带里。阮怜此时也朝门外走去,撞见提着死野兔回来的薛无刃,他朝阮怜微微颔首,而阮怜恰巧回头看了一眼荆折,荆折则正好望向薛无刃的侧脸。
待阮怜的身影消失在街的尽头,荆折才开口询问,“她什么仇?”
“家里的,她不说,我也没问。”薛无刃熟练的开始给野兔剥皮,完整的兔皮被清水洗了之后被挂在院里的架子上风干,这句话像极了刚把荆折捡回来的那天,荆折没说,薛无刃也没问。
“她笑的时候嘴角在动,眼睛却是死的。年纪看起来不大,心事倒挺多。“荆折靠着门框站了一会儿,看他把兔肉分段,起火、添水、扔进野葱。她本想继续问点什么,却见他忽然顿了一下,手还在火塘边,却没忙活下一件事。
“其实,她有点像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。”薛无刃没抬头,自顾自说起来,“那时候我还没进军营,在村里。春天刚种完地,河滩边有个小姑娘捡柴火,一天到晚都不说话,眼神跟人对不上,力气却特别大,背半框柴跟没事似的。”
“你跟她说过话?”
“说过一次。”他撇了撇嘴,“我问她叫什么,她说不知道。”
“真不知道?”
“她说娘给起的名字她不喜欢,怕活不久,不想记住,然后自己给自己取了个鸟名字。”
荆折没接话,火塘里咕嘟咕嘟地响起来,白气升腾,屋里弥漫起柴火混着肉汤的气味,“阮怜跟她不太一样。”她低声说。
“哪里不一样?”
“那姑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,阮怜是知道,却死也不肯说。”
薛无刃笑了一声,不轻不重,像是笑她想太多,又像是笑自己不敢细想,“她俩的眼神,是那种明明没得选,还会死盯着看的。你别学。”
荆折笑了,“我可学不会。“
次日晨风微凉,天色透着浅浅的蓝意。
正巧是每月一日的市集,东边的街道热闹得很,荆折随着薛无刃去瞧瞧是否有新的生意,却也碰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那是阮怜,正低头挑选着簪子。
阮怜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到来,手指轻轻拨弄着簪子,又伸到头顶上比划着。荆折和薛无刃站在不远处,谁也没有先开口打扰那份安静。
“她看起来变了。”荆折低声对薛无刃说,“不像昨天那个背负沉重秘密的模样,倒像是换了副面孔。”
薛无刃眼神微沉,淡淡答道:“或许,是她自己想要的假象。”
市集的人声渐渐涌动,叫卖声此起彼伏,孩子们在巷子里嬉闹,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和食物的香味。阮怜的身影在阳光下拉长,仿佛隐隐带着一层无法触碰的隔膜。
从市集入口缓缓走来一个熟悉的红衣,身旁跟着一个狗腿的随从,谄媚的向红衣介绍各种商品。
荆折从那人出现之后就一直未放松警惕,腹部又隐隐作痛起来。她甚至没注意到走到身边的阮怜,“这是前日来宣读圣旨的官员,旁边那个是他的贴身随从。”
“这人年年来吧?没多大点事儿也跑一趟。“薛无刃看上了隔壁摊卖的酥饼,一边付钱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。
“或许是喜欢《莲香三弄》吧。“阮怜轻轻道。
·
申时。
荆折到酱园的时候,阮怜已经在后巷支着的木桌那坐着品茶了。她的面庞略显疲惫,抬手替来人倒了一杯,推到她眼前,“听薛大哥说你之前受了伤,可好些?”
“今晚够用了。”荆折出来前特意新包扎了松动的绷带,上了新药。
“听过《蒿里》吗?皇城那儿新出的曲子,听起来像丧曲。”
“未曾。”
阮怜闻言便开始悠悠唱了起来,婉转的调子像乱生长的蒿草绵延在风中,带着一股无法挣脱的苍凉与凄美,唱给那些因战争失去家人的人们听的。
“皇城的歌,都是给那些当官的听的,太难懂。”荆折总觉得这茶好似烈酒,就像薛无刃刚把她救回来的那天一样。
“是啊,太难懂。“阮怜眼神有些朦胧,片刻沉默后,她忽然转头,目光晦涩地望向远处,“有人……还在等我,一起过好日子。”
荆折愣住,只见阮怜的嘴角微微上扬,眼底的死水也仿佛短暂的活了,也许那是她心底难以启齿的秘密,也是这乱世里为数不多的温柔盼望。
酉时。
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过酱园的幽深小巷,夜色如墨,街灯稀疏,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药草香与陈年酒气。阮怜的脚步稳健,却带着几分警觉,似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在躲避着什么。
过了转角便到了玉莲阁的后门外,阮怜低声说道:“跟我来。”她从厨子用的小楼梯爬到了顶楼,推开一扇不起眼的侧门,带荆折穿入楼内狭窄的走廊。
此时玉莲阁内还未营业,老鸨和姑娘们都仍在休息。两人来到一间隐蔽的厢房门前,阮怜示意荆折蹲下藏身,自己则打开门,探头向外张望。
房内摆设简陋,但光线足够,装饰华贵的矮桌后头有一面大柜子,正好够一人藏身。阮怜回头看了荆折一眼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和坚毅,“别出声,等我消息。”待荆折藏入柜内,她缓缓合上了门。
厢房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。荆折蹲在阴影里,屏息凝神。门外走进两个男子,其中一个衣着光鲜,手里拎着一袋钱币,脸上带着不安的神色,另一个倒是不穿红衣服了,换了身低调的墨绿色。
“这些,多谢大人帮我把上边的事儿打点好,”光鲜男子又从衣领里掏出一袋金子,朝绿衣男子推了过去。
“别让风声走漏,否则咱们全得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光鲜男子眼神闪烁,狠狠磨了下牙齿,低声应道:“放心,这边我已经安排妥当,没人敢轻易惹事。”
荆折侧耳聆听,心头紧绷。正当两人低语时,门忽然缓缓推开,阮怜端着琵琶轻步而入。她面色平静,将琵琶放在膝上轻轻拨弦。
房间里顿时响起柔和清雅的江南小调,琴声似流水潺潺,缓缓流淌。歌声婉转悠扬,似诉说着柔情蜜意,也仿佛为这紧张气氛带来一丝假象的安宁。
“唉,”光鲜男子苦笑一声,声音带着几分无奈,“要不是因为……我哪会跑来这儿送你这些银子。”
绿衣男子微微一笑,轻声道:“赵大人,官场上谁没几手牌呢?”
“只不过大人可得小心握紧了,别把自己也搭进去。” 曲终,那名姓赵的衣着光鲜的男子站起身,借口说有事要办便悄然离去,只剩阮怜与官员二人。
“换一首吧,阮姑娘。”绿衣男子将那袋金子狠狠砸在桌子上,眼底翻滚着不屑,又化为胜券在握,他愈发觉得这几年这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,甚至隐隐有造反的念头—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,得想个办法让这人永远闭嘴。
阮怜即刻换了一曲,指尖轻弹,琵琶声变得深沉而有力的《莲香三弄》,音符在室内缓缓流淌,曲调复杂,节奏分明。
荆折心头一震,心知这是阮怜给出的暗号——可以动手了。
她从柜子里冲出,面前就是那狗官的后脑勺,她没有丝毫犹豫,抬手将一条布带猛地缠上他的脖子,用尽全身力气一勒。
绿衣男子只觉喉头一紧,喊不出声,呼吸顿止,张嘴却发不出声。他连金袋都顾不得了,手腕一翻,摸向藏在身上的小匕首。他猛地把匕首从腰间抽出,锋刃闪着光,凶狠地向荆折挥去。荆折下意识后撤,却来不及躲避,匕首划过她的手臂,鲜血顿时喷溅开来。刺痛顺着伤口直透骨髓,她没办法松手,骨骼咯咯作响,只能咬着后槽牙扯紧了布条。
一旁的阮怜见形势不妙,举起琵琶重重的地砸在狗官的腰腹和大腿,音色杂乱,木屑四溅。混乱中弦线缠住了那把匕首,锋刃与琴弦交缠一瞬,“嗖”地一声,细弦断裂,切断了绿衣男的食指,鲜血迸射。
怒火中烧的狗官一手死死抓着脖颈上的布条,一手疯狂向后刺去,锋刃狠狠插进荆折的右肩,她闷哼一声,几乎跪倒,腹部也被几记肘击击中,伤口绷裂,热血止不住地涌了出来。
阮怜猛地用琵琶敲开了他的脑门,鲜血和碎骨一同迸出。然后她扔下已经残破的琴身,冲上来死死摁住那疯狗般乱挥的手臂,试图将匕首夺下。
可两个年轻女子的体力,终究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疯狂。一个制不住他上身,一个也压不住他那只仍握着刀的手。
屋子里一阵兵荒马乱。
直到一道寒光,阮怜捂着脖子跪在了地板上,大片红色顺着她的指缝往下,滴落在地板上宛如盛开的彼岸花。
荆折不敢喊,她用牙齿死咬着下嘴唇,她能感觉到身前男人的挣扎力气因头部重创逐渐消退,她只能勒着快要把自己掌心绷断的布条,直到男人彻底瘫软,喉骨碎裂,没了气息。
她此刻终于脱力,指骨大幅度颤抖,她再去看阮怜,见那漂亮的歌女面朝自己倒在地上,双眼死睁着,右手还握着那破琵琶,喉咙里传出丝丝气声,凑近了去听,那声音微弱如风,只有两个字:“快走”。
虽然他们所处的包厢是楼内最偏的一间,可混乱的声音肯定还是引起了注意,若是现在不从原路逃出,荆折深知自己也将死在这里。
“阮……阮怜姑娘……”她的右肩血流如注,腹部的衣襟早已湿透,她最后再看了一眼那张带笑的脸,转身拿匕首狠狠得往狗官的大腿上刺了几刀,然后踉跄推开包厢的门。
阮怜的眼神泛着光,然后就再也没了动作。
走廊尽头有一道倚着廊柱的身影,是薛无刃。似乎早已等候多时,眼中没有惊慌,只有一闪而过的冷厉目光。他看清了她浑身是血的模样,迅速迎上来,一手扶住她的腰,一手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压住她腹伤,低声道:“能走吗?”
荆折点了点头,却几乎立刻失去重心,被薛无刃一声不吭地打横抱起,他的脚步极轻,几乎未惊动走廊下的地板。他沿着荆折潜入的路,绕到楼的后侧,一路穿过曲折的长廊和后厨的楼梯。
几名玉莲阁的仆役远远看见血迹,刚要出声音,但看清了薛无刃的脸之后又开始面面相觑,欲言又止,最终是放他带着荆折离去。
待他们从偏门钻出,风一吹,荆折浑身战栗,嘴里泛出血腥味,意识有些模糊了,“我要……我要他的骨头……”
“再忍一忍。”薛无刃听清了荆折的话,转身进了无人经过的酱园后巷,那张放着茶盏的桌子还在。几个时辰前,荆折和阮怜还坐在那儿唱曲,笑语温软,灯影摇曳。如今一人已死,一人遍体鳞伤,昔日余温犹在,席上人却散。
那首《蒿里》,现在像是阮怜唱给自己听的。
薛无刃从衣襟里掏出伤药,动作熟练地替她止血、包扎,整个人冷静得像行走刀锋的刽子手。荆折靠在墙壁上,隐约还能瞧见对面坐着的阮怜摇头唱着,她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悲伤,慢慢地溢了出来,逼得她喘不过气。
待身上的伤口全被处理好,薛无刃架着年轻的姑娘朝西边的宅子走去,他没有说话,只脚步更快了些,仿佛再多停一息,自己也会被那记忆钉死在原地。
独留下桌上一杯未用的茶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