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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   响矢

 

昭武二十一年。

寒山镇。

薛无刃是寒山镇的打铁师傅,没人知道他在这之前是干什么的,只知道他在镇子西边开了一间铺子,专门替镖局打打武器,替农民们修修工具。到了晚上总会烫一壶酒,身边也不见个人,只是自己守着那块磨刀石和一支箭过夜。

有人猜他之前肯定是军营里的师傅,也有人猜他是战场的逃兵,因为薛无刃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痕,有些是刀伤有些是箭伤。而他胳膊上有一段筋是死的,笑起来嘴角也有点歪。

没人知道他也曾经是“血税”的人肉箭靶。

年轻时候被征去给军营当活靶子,站在靶场正中给兵将练手,一站就是半天。肩胛中过箭,膝骨裂过缝,身上伤疤比他打的刀还多。他说,后来军营嫌他老了不中用,但他似乎混得还不错,没落得个被杀死的下场。军营就把他放了回来,像丢破筐似的,连个吩咐都没有。

他是确确实实从死人里爬了出来,不肯疯,就开了这家铺子。他说,“谁不想活得干净些,可也得看这世道给不给你这个脸。“

每月初三的傍晚,薛无刃总爱去乱葬岗周围晃悠,运气好的时候能见到点破兵器,偶尔也能摸到被遗漏的几板铜钱。

往乱葬岗的路上得经过一条小河,村里人也爱在那边挖挖野草,他照例跃过小河往前走,却踢到了拦在路中间的一截物体。

薛无刃低头看去,那是一截僵硬的女人的手腕,从草丛里露出来,皮肤上的血色几乎全无,像个死人。他蹲下去照例想摸摸这人身上的遗物,却摸到了微弱但真切存在的体温,他挑了下眉毛,朝着人脸上看去,薄薄的眼皮轻轻颤了一下。

“哈!”他一口气吐了出来,像是看见什么古怪的东西一样笑了,嘴角因为旧伤抖了抖,“命真大。”

他把人从草丛里拖了出来,上下观察了一下,这甚至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,一身血污混着泥土把整张脸都糊住了,腹部的伤口又开始渗血。薛无刃啧了一声,缓缓扛起她往回走。

那条小河浅得很,他一脚踏过去,河水没过了他裹布的鞋底,冲出一道薄薄的涟漪。

“不是我多管闲事,”他边走边低声说着,像是自言自语,“这年头,还能有命在草堆里喘气的,不是疯子,就是硬骨头。”

路过镇口的时候,有个卖豆腐的老头看了他一眼,撇了撇嘴,不敢问。他扛着血人往自己那间铺子走,铁匠铺的门吱呀一声开了,屋里一股陈年锈味扑面而来。

他轻手轻脚把人放在铺里的木板床上,翻出那只早就不干净的水盆,撕了几块布条,混着屋子里仅剩的一瓶伤药裹了上去。布有点旧了,洗也洗不干净,但总得止血。

“喂,”他生起了炉火,拿起烧得发烫的铁勺替她封伤,用自家泡酒的烈药灌进她的喉咙,火辣辣的烧醒了她半条命。他望着女孩苍白的脸逐渐因为咳嗽和低吼而泛起不正常的红,道,“你要能活过来,欠我一把刀的钱,外带几顿热饭。别死了,不值。”

女孩呛得咳嗽不止,眼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滑落,胸口起伏急促,却终于睁开了朦胧的眼睛,视线虚虚地对上了他那张满是伤疤又歪斜的脸。

“命真大。”他又说了一遍,语气却低了些,像是对她说,也像是对他自己。

半夜的时候,女孩反反复复发了几次烧,呼吸忽快忽慢,好几次薛无刃都以为她下一秒就会死去,他握着那支旧箭,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她。火光摇曳,他的影子像守护着生机的孤独鬼魂,而屋子里满是药味和酒气,以及未散去的血腥味,直至天光乍破。

床榻上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。女孩睁开眼睛,被光刺得视线模糊,她隐约看到四周陈旧斑驳的墙壁,闻到了铁锈的味道,清晰感受到冰凉木板床的同时,也有了活着的实感。她想起身却浑身乏力,像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。

正当她挣扎之时,门吱呀一声开了,宽厚的男人身影带着一个毛燥的头顶踏进屋内,手里还端着一只碗,瞧见女孩醒了便朝她走来,“醒了?别乱动,你的伤还挺严重的。”声音粗哑,却带着一丝温柔。

薛无刃瞧见女孩眼中的一丝警惕,又听她那微微沙哑的声音:“这是哪里?你是谁?”

“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吧?你又是谁?怎么伤成这样的?”薛无刃眉眼舒展,反问了一句。

女孩定定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中年男人,在确认了他似乎不带恶意之后,缓缓开口:“我叫荆折。”

薛无刃看她没有想要过多言语的意思,便也没有再问第二遍,只是把碗递给了她,“惊蛰?姓什么?”

“荆棘的荆,折断的折。荆折。”

薛无刃暗暗腹诽谁家大人会给孩子起个这名,将手里的碗朝着硬要支起半身的女孩递去。碗里盛着晶莹剔透的米汤,还飘了两片菜叶,入口之后泛着淡淡的咸味,荆折饿了一天,囫囵便吞进了肚。

湿热的汤水沿着胸口落进空荡的胃里,血液也逐渐流至指尖,握着木碗的僵硬骨节一点点回温,沉甸甸的。她故意用食指去蹭边缘的木刺,此刻轻微的疼痛都似乎令她安心。她瞧男人也没有继续质问,却兀自开口:“我是从山另一边的村里来的,朝廷的……狗……所有人都不在了。“

薛无刃添柴的动作缓了缓,扔进火中的木头发出沉闷的断裂声,他似乎猜到事情发生的缘由,鼻翼微动。他偶尔在镖局那附近转悠,听说了最近朝廷的动作,指派的官员指不定哪一天就会从镇门口带着皇榜,前呼后拥地冲进来。

屠村?

薛无刃左肋下的箭伤似乎又疼了起来,已经愈合多年的伤疤里封存的是他曾在军营里的日子,好像他也见过那种漫山遍野的血色。

荆折则在他沉默的这一刻中迅速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。这看上去是一个铁匠的家,墙角堆着未打磨完毕的农具与破刀,裹着油布歪斜得躺着。房间不大,她再一挪目光,就落在了薛无刃身后几乎锈干净了的钝枪上。

“你是铁匠?”她放下那只碗,问。

他瞧着女孩半张脸上还剩下的血痕,柴火的光在她眼底生动的跳着,但那目光未含愤怒,也没有悲伤,看着像浸润在河水里的一截锋利的刃,他忽然说,“天凉了,你要是想往南走,要翻岭。外头现在不太安全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你的眼神太亮了,不适合走远路。“

薛无刃用一截新木戳了戳崩裂的火光,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。

荆折的嘴唇张了又闭,又用力抿了一下,“我记得他们的每一张脸。”她明明只是腹部中剑,但此刻心口鼓胀的思绪压抑在胸骨内,撑的满满当当的疼,“你走的远路,不一定是我要走的那条。”

她只听见对面传来几声大笑,“那你走的路怕是得用命铺。”

薛无刃眉毛一挑,没有再继续试探她,自那日之后也不再用那些话藏锋刀的句子,日子还是一如既往。他每夜都握着断箭烧着热酒,只是多点了一盏地火,幽幽得燃着。

看似一下子就会被风吹灭的光,也再也没消失过。活了半辈子的铁匠手下倒也多了个打下手的小学徒。

就如此过了三天,荆折偶尔会帮他洗刀,看他帮人家修理工具,更多的时候是靠在屋后的檐下盯着一棵半死的老树发呆。薛无刃没问她在看什么。他看得出,那是她在等身上的伤好,也是在等心里的火烧透。

第四日的黄昏时分,薛无刃替荆折换药。见她右肩的绷带松了一点,揭开时带下了些结痂。他皱了皱眉,指腹一触,就察觉到不寻常。

她右肩有一处旧伤,明显是拉弓过度磨出的陈痕,靠近锁骨的位置还有细细的压痕。更显眼的是她指缝之间,那层被磨得发硬的薄茧,干燥却均匀。

薛无刃低头,看了她一眼,“练过弓?”他的语气很轻,不带质疑,倒像是某种确认。像是从她肩上的旧伤里,看见了什么从前见过的身影。

荆折没立刻回话,只慢慢低头,把后背的衣襟拉好。过了片刻,她淡淡道:“阿爸教的。”

薛无刃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追问。他知道这种人,一旦拉满了弓,是不会空放的。

第八日的正午,天阴的极低。明明该是艳阳的夏日天,却更像是大雪将至,风里带着一股诡异的闷湿。

薛无刃正在替镖局的人修刀,荆折则蹲在旁边替他烧火,不时也摆弄摆弄旁边的木块,这几日薛无刃见她削了几根木头,歪歪扭扭的像是临摹去做弓,削完了又扔。他悄悄捡了一根去瞧,被那青涩的手法惹得一阵憋笑。

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。

木头被抛在地上,荆折猛地站起来朝外走去,然后铁匠的锤声也断了,他们瞧见镇口黑压压的过来了一群骑大马的士兵,被簇拥在中间的官吏——红彤彤的外衣。

外来者在镇中央的官府门口停了下来,官吏从袖中掏出一卷金色的轴布,又是那刺耳又熟悉的嘶哑嗓音,穿透了浓云和层叠跪拜的人群:
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——”

薛无刃双手交叠在额头前,身体蜷缩,铁锤就躺在手边,细细看去才会发现那双有力的大手在轻微颤抖。

荆折这次没有动,她似乎也不在听,因为她知道会听到什么,只是后脑上那根发带在风中摇曳。

 ·

寒山镇是一个富饶的的小镇,靠山又靠河,盐引商、药材客、甚至南方的织坊贩子都在这落脚,各家铺子、饭肆、茶楼酒馆无不玲琅满目,镇民虽不说奢靡,却也讲究些清净太平日子。如今忽然来一批朝廷的狗,打着宣读法令的名头在客栈里落了脚。

不知是哪个长随嘴快,又或是哪家伙计酒后话多,那群人进镇第二晚,便打听到了“玉莲阁”的名字。

玉莲阁是镇上一处不大不小的花楼,藏在镇东那片香铺与酱园之间。门面不起眼,院子却雅致,里头的姑娘多会唱曲弹筝,不是官妓,也不接客,只卖艺不卖身。但因着花娘调香技艺出色,来往的商贾、游士和文人墨客常将此处当作夜里听曲小酌之所。

这群官吏显然对“卖艺”的规矩不甚在意。

有人在客栈后厨听见那为首的官吏说:“玉莲阁?名字倒是好听。后天歇了公事,不如去听听《莲香三弄》,也算不枉来这山脚下绕一趟。”

“听说那花娘姓阮,是南边来的,说不定还会唱旧调。”接话的是那名红袍官吏的随从,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笑意。

而他们说这话的时候,客栈里某间偏房的窗纸外正有一道不属于他们的目光,从夜色里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檐之下。

镇西的铁匠铺依旧传来隐隐的敲打声,荆折知道薛无刃未歇下,也就光明正大从正门踱步进来,“他们后日会去玉莲阁。”

薛无刃没停下手里的动作,“夜里容易起风,别让头发先着了火。“

…………

第二日清晨,天光尚浅,薄雾从镇西漫上屋脊。

荆折睁眼时并未见到薛无刃的身影,她翻坐起身,腹部伤口还未痊愈,但动作已经比前些日子更利索些了。她见屋角的长木箱开着,里头的弯刀不见了,估摸着以为薛无刃是修完了着替镖局送去了,便盘算着如何将那狗官给捅死,一边随手抓起一块木头又开始磕吧得削自己的弓。

木碎屑一点点落在脚边,她面上沉静,心里却像烧了把火似的。

——烧光那玉莲阁。让那些油头粉面的狗官在笑声与琴音里饮下热血,看他们像她的的家人一样,一个接一个,倒在火光里。

她眼底的光烧的更甚,下手也愈发狠戾,刀口极深,可怜的木头还未成弓形便被折磨的几乎折断。

门口突然晃进来一个影子,不是薛无刃的,那影子纤细修长,衣袂下摆轻柔垂地,光从门缝斜着打进来,便直接印在了荆折的脚下,是一个女人的影子。

“荆姑娘吗?“

那声音如江南流水般温柔,荆折抬头便见一位着青色薄纱裙的女子站在门槛边,与这铁锈味的店铺格格不入。她眉间点花钿,眉间带着些许打量朝削木头的女孩欠了欠身,声音轻的像一支半哑的铃铛。

“我是……阮怜。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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