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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   惊蛰

荆折出生在昭武三年的惊蛰,一个沉沉的阴雨午后。

她的娘也死在昭武三年的惊蛰,那个沉沉的阴雨午后。

她的爹是个猎户,是一个不会用言语表达爱意的父亲,但是他会给荆折做漂亮的弓箭,寻雨后初露的鲜花,煮香气扑鼻的饭。他还经常带着荆折去村后头的山里打猎,从野兔到小鹿,荆折的射技随着年龄增长也愈发熟练。

她生活的小村庄不算大,仅仅几十户人,邻里之间都相识,她也经常给旁边的大人家送去打到的猎物——在这个地方买到肉是一件奢侈的事情。

但是她还只是一个小孩,有太多事情不懂。她不懂为什么认识的邻居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,她去问父亲,父亲告诉她是因为朝廷颁布了一条律法,叫做“兵税”,每年都要从有年轻男丁的家中选一名参军。朝廷称这为荣誉。

只是十几年过去了,荆折已然过了及笄的年龄,却不见那些小时候的玩伴被回到村庄里。

直到第一个满身衣物被染红了的孩子被木板车推到了村口,身上满是箭矢与绳索造成的伤痕,然后她好像明白了。

在那个孩子的尸体回到村庄的那一个月里,那些家里的孩子被“征兵”而走的屋子里都彻夜亮灯,人们无法安眠,祈祷着下一个见到的不是自家骨肉。

这微弱的希望也被传来的一个接一个的消息打碎成了泡沫。

那些每年被“兵税”征走的男子们并没有成为保家卫国的士兵——而是被当作官吏娱乐消遣的箭靶,抑或是在军营中被欺凌而死。

所以“兵税”在百姓的口中,便慢慢变成了“血税”。

等她到了二八年纪,村里忽然来了一个穿红衣的官吏,带着一群人住进了村长家,在第二天傍晚召集了全村所有人当众宣读了朝廷最新的律法。
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自今日起,天下黎庶,无论贫富贵贱,凡为民户者,每户须择一子弟,男可、女亦可,入伍听调,以备军需。若有抗命拒徵、藏匿不报者,视同谋逆,即刻拿办,充军流徙,不得赦宥。钦此——”

妇女们的头埋在袖子中,身体发抖不敢言论,而男人们的手指抠进了泥土,抓了满手污垢。

不知谁喊了一声——“血税!这是人民的血税!”

接着几个强壮的男人站了起来,抓起手边的农具,朝着官吏冲了上去,冲突一触即发。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,在男人之后是妇女护着小孩向后退去,凄厉的喊声与尖叫从喉咙深处爆发。

荆折那天没带自己的弓,被父亲抓着手臂,推到了人群的最后。父亲则与邻居家的叔叔握着长弓与镰刀往冲突的中心前进。

“阿爸!!阿爸!!!”荆折被做红糖糕的大娘扯着肩膀,她勾着父亲手指的骨节被他强硬的掰开,父亲的离去只剩背影,他没有再回头一次。

人群中央传来官吏尖锐的声音,“造反了!造反了!都把他们杀了!”然后就是刀尖和血肉摩擦的声音,红色在四处飞溅,流到了长满庄稼的土地里,以人群为中心四散开来。

傍晚的晚霞将土地照的通红,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血液还是日光的颜色,只能看见熟悉的脸不再出现新的表情,熟悉的背影不再动弹,而官吏高高在上站在台阶顶,周围环绕着的士兵手中握着的刀——红彤彤。

“妇女和小孩,也都杀了吧。“白色细绢布的丝帕经过官吏的手指,在擦干净脏污之后被丢在地上,连同这毫无感情的一句话一起,随着逐渐靠近的士兵宣判了村庄的结局。

不知是谁先动的手,毫无缚鸡之力的人群只有被掠杀的份。

穿过妇女们层叠晃动的身影,远远的,荆折看到面朝自己的父亲倒在地上,双眼死睁着朝向自己,不再动的右手还抓着一支断箭。而他的弓早就不知道碎成了几节。

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腹部被刺了一剑,冷冷的风顺着那个洞穿透了五脏六腑,直冲心口。她觉得疼,用手去捂,但没办法挡住往下一直流的液体。她砸在地上,大口呼吸,却感觉气到喉咙就被吹了出去。

她突然在想,比起那些成为“箭靶”的孩子们,她已经算幸运的了——她至少撑到了十八岁,曾经吃过热汤,躲过几次雨,有过一个完整的名字。

可她还是要死了,就像他们一样,没人记得他们叫什么,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捡尸体。

…………

官吏满意的看着满地瘫倒的人群,那大片的红色似乎没办法让他心怀愧疚。他挥挥手,“都拉到乱葬岗扔了。”

身旁兵卒立刻应声,熟练地拖拽那些尚有气息的躯体,一路在泥地上拉出长长的血痕。哭声已断,风吹过时,只有铁具摩擦地面的声音,沉闷如钝刃割肉。

木板车吱吱呀呀地碾过土路,天气闷沉,连风都是死的,空气里弥漫着血和尘土混合的腥味。车夫捂着鼻子,时不时回头看那一车乱七八糟的肢体,皱眉道:“也不知这回是第几批了。”

然后尸体被毫无章法地卸下,像一堆破麻袋倒在荒草之间。有人还在抽搐,有人手臂弯曲如生,眼睛睁着没合上,被泥巴糊住半张脸。

荆折被压在中间。她的身上还有别人滚落时蹭下的血,整个人扭曲着埋进那一堆人的夹缝里,腹部的伤口早已失去温度。身下是硬石,身上是死人,血腥味渗进她喉咙,她却没有力气咳嗽。

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,像在一口枯井底下沉睡了一百年,直到耳边有什么细碎的响动,一滴水,或者一声虫鸣,把她的意识从深渊里撬了回来。天色已经发灰,乌鸦落在一旁的槐树上,喳喳地叫了两声,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。

她动了动手指,喉咙哑的发不出声,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。微弱,却还在。

那种濒死的空洞还未散去,但疼痛却重新灌回神经。她感觉每一口呼吸都像是从刀刃上拉过去,肋骨断了几根,腹部的伤像被火烧过一样,血早已凝住,衣襟黏在皮肉上,扯都扯不开。

她试图翻身,压在她身上的尸体发出沉闷的肉响。她一点点把手从死人的胸膛下抽出来,按在自己肚子上,那里已经没有明显的流血,但也没有知觉。她在尸堆里慢慢挣扎着坐起,四周静悄悄的,只有那些熟悉的眼睛还睁着,像是在盯着她看。

她替红糖糕的大娘合上了眼睛。

然后把手伸向地面,抓起一把碎石土,缓缓捂住腹部的伤,一瘸一拐、连爬带走地,从乱葬岗的死人堆里,慢慢挪了出去。

后来,荆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那第一夜的。乱葬岗地势低洼,四周长满了疯长的蒿草和腐叶。她的呼吸断断续续,几次晕过去又被伤口的痛醒。

她拖着破裂的身子往山脚爬,原先握弓的那只手已经抬不起来,像是断了。腹部的伤还在渗血,衣襟早就干了又湿,结成一层黑褐色的壳,硬得像树皮。

她是靠着本能在走——不想死,也不能死。她记得父亲说过,她知道那一带乱葬岗西边有条水沟,附近偶尔有人偷偷打野兔、挖草药,说不定能捡条命回来。

在看到那潺潺流水在天光中泛着涟漪的颜色后,她便像松了一口气一般合上了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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