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旧花香
昭武二十四年。
春。
柳湾山。
暴雨初歇的清晨,裴回在锈戟上落下最后一笔。
——犁痕犹带稻花香。
朱砂缓缓渗进纹路,像血液渗透龟裂的土地,深沉且无法抹去。燕迟的掌心仍粘着昨夜的麦壳,握住戟柄时,那些细碎的麦壳簌簌落在裴回湛蓝的衣摆上,轻轻飘散。
裴回的目光穿过燕迟的战袍,越过滴水的帐帘与潮湿的篝火灰,望向不远处那片混乱未定的打谷场——几名少年正在拾捡遗弃的兵刃与折断的矛柄,混着谷草与盔甲的破片一并堆起,汗水与泥土在阳光下泛起油亮的光。
山风里依稀传来打谷声,与不远处小孩子哼的歌谣交织,如一场劫后未歇的梦。
“不可惜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“能染香杀人戟的,从来不是墨。”
他看着那笔朱砂沉入纹路深处,仿佛在看一场注定无归的征途。他说的“香”不指那田野间的稻,也不是案上的墨,是火与血燃尽后的余温,是写尽忠骨与不平的那一点人心。
而那一滴墨的香,也终将随锈戟挥出,沉入战阵,无处可藏。
…………
“可有消息?”年轻的将军正从校练场上下来,战袍穿戴整齐,肩上甲未解,手中长戟灼热空气中闪着一丝微光。
裴回已于场外等候,朝燕迟颔首,烈日正攀上天际,“前方来报,今日清晨御林军已动身向南,目前距离我们应不过百里。“折弓营昨日已截断后半粮队,眼下御林军恐心急如焚。“
燕迟朝乌渠岭的方向看去,那一带天色晦沉,像是远山压下的浓云,而柳湾山之上,却仍晴光朗照,万里无云,“照既定部署,轻骑已出。让李断鸢率三队重骑兵与弓箭手,即刻动身,西岭隐伏。”
他说话时,指尖缓缓抚过戟柄顶端。那上头嵌着朱字,被汗渍与风尘蚀得斑驳,却仍刺目如火。两人已行至营中央,场内三队骑兵列阵待命,甲光如水,队内面孔皆为熟悉的人,其中不乏燕迟常用的亲信,。
“出兵,西岭。”
一声令下,土黄战袍的起义军如山风而动,蹄声震地,马鬃翻飞。领在最前头的燕将军额束发带,系着三枚铜钱反着刺眼的光,待他身影隐没于尘雾深处,萧韫手持一簿账册出现在裴回身后,“
清晨被派出的轻骑马后臀上各置俩麻袋,口端露出几根麦草的形状,实则内部装了极轻的棉花,他们与御林军逐渐接近后,突然调转方向,做出一副从槐湾刚补充粮草的模样,快马加鞭,引声而走。
御林军帅被这故意的声响引起了注意,注意到仅隔一竹林的余地,遥见一片人马疾奔而出,皆黑衣、负袋,形迹匆促、神色焦灼,似是误了时辰,又似被追兵逼近,朝西岭方向奔去。
那主帅心下了然这或许是刻意的诱敌之计,可他却不想放过如此的好机会,也因昨日粮草被断再无后路,若是斩落锈戟军主将的人头献于圣上,必能得黄金赏赐,升官发财不日可待。
锈戟军的轻骑见身后林边银甲如潮,窸窣声传来,心道御林军果然上钩,便于一道溪壑边勒马止步。数名骑手从马背上取下长弓,缓缓搭箭,回身望去。只听“嗖”的一声,第一枝箭破空而出,径直钉入御林军前阵左翼,马儿嘶鸣扬蹄,将一骑斥候挑落马下。
接着第二、第三支穿林带风的箭零落在御林军阵前,虽未深伤,却处处挑衅。惹御林军之中顿时一阵骚动。主帅勒马停驻,望向远处轻骑的身影,他们未曾遁走,反而在林间驻足,似是挑衅。
他眼底霎时掠过一抹怒色,纵声大喝:“尔等贼寇,好生狂妄!全军听令,追!”
一声令下,银装铁骑如破堤之流,滚滚而出。旌旗猎猎,鼓声震山,沿着那支轻骑引出的山道狂奔而去。那轻骑不过寥寥数计,却身形轻盈若即若离,并不继续交锋,则选择偶尔射出几箭吊着御林军的胃口,引着敌军逐步西进,隐入山径。
西岭在望。地势渐起,风声也冷了,枝桠下传来阵阵鸟惊。那轻骑却像早已熟悉地势般,拐入岔道,踪影难辨,只留下一地的马蹄碎印,深深浅浅,似诱,似引,似困局初成。
入口处,李断鸢早已铺设钉马障,以铁制的锐刺和削尖的木桩组成,藏于高高生长的草丝中,伏于侧的步兵手持蒺藜阵用于掷洒阻骑,只待秋风。
不远处,轻骑愈发靠近槐湾山脚,见见林下旷地有军阵列布,旌旗未展,却有隐隐戟锋闪动,似有人马列队、分列操演。御林军前头的探子自然也是注意到,连忙回头禀报:“前方现三队兵马,旗号不明,似为巡查。”
主帅眉心紧蹙,并未停马,远目望去。那片林隙之中,有将者骑于黑马之上,衣甲素简,右键缚银甲,背对来路缓缓策马而行。阳光穿林,落在他发梢之上,照出一线红铜色的光。
其旁列阵者皆不动声色,他们装束统一,或执弓或负盾,披甲戴盔,无一人言语。那气势,不似巡逻,亦非训练,而像一潭静水,动辄破局。
“是锈戟军。”御林军主帅低声道,指着前方那领兵之人,语中带着一点迟疑,“竟还在操练?”
他身旁的副将冷笑,“虚张声势,贼子料必仓皇未整,正是破阵良机。”
主帅脸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,抬手令旗一抖,整军调转方向,直逼那三队人马。
燕迟像是早就料到一般,从容反手抬戟,马头转向,面色如初。三队兵卒随之动,戟兵列于前,弓手在后,重骑居中,宛如三钩弯月,缓缓包抄而来。
“应战——”
战鼓倏然起,长戟与战刀的撞击声叮当作响。锈戟军的弓箭手冷静拉弦,箭矢如黑羽纷飞,划破空气,掠过敌人的胸膛与肩膀。御林军骑兵如猛兽扑来,铁甲相击,刀光剑影中夹杂着惨嚎与咒骂。仔细一瞧,竟是后者稍落的下风。
马蹄下,泥泞与碎骨混杂。短兵相接的冲击波推挤着阵线,一声声怒吼与痛呼震颤胸膛。燕迟眼中精光闪烁,挥戟间无声无息地指挥着撤退节奏,牵引着敌人一步步落入深处。
忽地,战阵之间,锈戟军一处左翼突现破口——两名骑兵被敌骑撞散,队形随即向内坍缩,致使整个侧防摇摇欲坠。副将大喜,高声喝令:“从左角突入,乱其阵脚!”
几名锈戟弓手似慌不择路,急急回撤,甚至有人丢下半弓而逃。连带着中军阵型也开始出现错动:后援调度迟缓,骑兵掉头迟疑,彼此间的呼应渐弱。
就在敌军错以为胜局已现时,燕迟却纵马上前,一戟横扫逼退追兵,未再纠缠,只回头一声:“退入岭腹!”他的坐骑赤骢浑身赤焰未息,却未再冲锋,只是跟在队伍之后,游移其间,如一缕残烟不散,引着御林军往西岭方向走得更深。
主帅眺望着前方乱阵中那一抹熟悉的赤红背影远去,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。那是是东北线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——如今竟弃阵而逃,亲自带兵入岭,简直是天赐良机。
早在日前的密议里,西岭便被划为剿灭锈戟的主战场。他早已安排副军绕行,准备合围,只差诱敌深入。此刻,敌将竟亲送上门来,恰恰与布图合上,无需费更多唇舌计谋,便能在岭中一战定胜负。
他胸中亦有滚烫的热流升起,是被断粮压抑后的凶焰,是对功名赏赐的渴望,是染血建功的狂喜。他看不清远处林峦是否藏兵,看不清那似退非退的身影后是否还藏着刀锋。他只觉血气上涌,热浪滚滚。
“追!”他身旁的副将像是心知他所想,一声大喝,几乎压不住声中的亢奋,“封死西岭,今日斩锈戟主将首级者,赏黄金百两!”
身后千骑一动,震起尘烟万重。他们不再去想那背后是否埋伏,只觉得命运亲手揭开了胜利的帷幕,等着一脚踏进去。
燕迟见计已成,他偶尔回头一瞥,眼中全无惊慌。反而每隔十数步,便故意留下一段斜错的马蹄印,将阵撤得愈发散乱。御林军不疑有他,越追越快,直至追入西岭入口处的曲折草径。
可谁又能看穿,那左翼破局实由一人暗中纵马“误撞”,倒地之人护着未燃的狼烟未让散开,中军错动不过是几步延迟的暗号。而燕迟最后那一眼,并非望敌,而是望那株树上别着紫蓟花结的枝头——是她的回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