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p of page

第十五章   声与策

日落渐西,马蹄入岭,苍林寂寂,山壁森冷如墓碑,斑驳苔痕间隐有新土。御林军主帅策马当先,目光紧追那抹红影,但那身影却忽隐忽现,似是故意放慢,似在引诱,又似在嘲弄。

前锋尚未觉察异样,主帅已率大部深入山腹,重甲在身,旌旗如林,万骑雷奔,宛如一柄铁槊直刺空谷。

可那柄“槊”在刺入的瞬间,便觉钝阻。主帅心头乍起一丝不安尚未成形,便被随之而来的喊声撕裂。

第一声铁嘶自马腹炸响,血箭自草丛喷涌。前军数十骑骏马齐齐狂嘶跌倒,血蹄乱蹬,一匹马竟被自地而起的尖刺生生贯喉,剧痛中翻滚着掀翻后骑,霎时引起一连串惊马与断阵。

西岭小径,草生浓密,但草丝之中早已暗伏死器。钉马障如幽潜之蛇,藏匿于林间乱石之后,一截截铁制锐刺冷光未熄,削尖的木桩覆以泥草,宛若枯根,实则利牙。

一袭蓝衣女子从草丛中越身而出,马尾高竖,胸前垂两朵兔毛坠饰,右侧脸颊覆半面面具,她一鞭挥下绞住了御林军副将的脖颈,用力一拉,那副将还没来得及大喊救命,那鞭子就将他的头移了位。这女子身形看似不大,声音却响得很,“放蒺藜!”

“李断鸢!中军!”燕迟策马与她擦肩而过,短短一句便令对方知晓了他的计策,她是开刃者,他是缚阵者,她用怒火斩铁,他用局势掐喉。

鼓声自林中炸响,沉闷如雷。左右山石纷纷震落,尘土漫天飞舞,林间骤然射出密如骤雨的箭矢,弯弓之力撕裂风声,挟着冷光直扑军心。御林军侧列瞬间如割麦般倒下,惨呼声尚未出口,便被铁羽封喉。

“有埋伏——!”主帅心已乱,猛地勒住马,四处寻找生路。

但声音太迟了。锈戟军如岩缝中崩出的炽流自三面包抄而下,而那本该溃败的燕迟,正立于乱石之上,满身尘血,神色沉静如磐石。他的目光冷静得骇人,仿佛一早就等在这里,等这场堂而皇之的愚蠢自投罗网。

主帅喉间一阵发涩。他下意识想调转马头,却惊觉身后山道也已断绝,伏兵如土中刀,早已封死归路。他僵在原地,战甲下的冷汗濡湿了掌心。

“中计了。”他终于听见自己心底那一句低语,如暮色中一把锈斧,缓慢斩下最后的侥幸。

他看见不远处,燕迟缓缓举起长戟,遥遥指来,天地之间似只余下一个声音:

“杀。”

御林军主帅未及调令,林中忽有箭鸣。那甚至不是箭鸣,是从地府爬出来求人命的轰响,是冤魂凿棺的哀嚎。

一支尾羽白毛的箭自高处飞落,带着暮色最后一缕余光,直没入御林军主帅的左眼眶骨。血珠飞溅时,他尚未来得及合眼,那眼中残存着半寸未散的恐惧,凝固成一瞬荒谬的肖像。

那御林军主帅只觉自己的脑浆在视野残余的边角泵流而出,混着温热的血,一缕缕黏稠地洇上战甲的颈缝。他想开口大喊,却发现声音卡在咽喉,如老牛濒死的喘息。他的瞳孔开始收缩,视线像被抽丝剥茧,一点点褪色。

他仍在徒劳地思索——那山道上的追击是否太过轻率?那看似溃逃的队列中是否早有伏线?他透过鲜红的瞳孔去看那名卷发抹额的将领,曾在朝中被提及为“狼心之徒”,今果然不假。而此刻他才明白,那不过是故作的疏阔,是钓饵,是等他上钩的“空壳”,而他竟因为贪功,欢天喜地将整个军团拱手献了进去。

他恨——但他的魂已被钉死在这西岭的风中。

燕迟闻声望去,只见坡上高草之间,一女子背光而立,长发扬起,身旁还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,披着黑青外袍,手中似握着柄长剑,面容清俊,看样子年龄稍小。他听见那女子道,“我都说了,你的准头差三分。”

燕迟笑答,“那三分姑娘补便是。“

那女子身形一转,已率先跃入草丛之中,连环射出利箭如暴雨倾泻,每一支都在空气中划出啸鸣之声,敌人刚听见那声音超自己而来,便被射透了脑袋。男子紧随其后,步履沉稳,剑锋映出隐隐寒光,割裂敌军防线,斩杀那些失了军心的剩余士兵。

燕迟骑马纵跃,高举长戟:“李断鸢,右侧协助,封堵逃路!”

话音未落,李断鸢已如鹰隼展翼,调动步兵如潮水般波涌而上。已入夜,火光再一次照亮深蓝色的天空,箭雨如潮,御林军混乱溃散。

…………

战局终了,西岭的草地此刻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,血色和兵器胡乱得插在脚边,山崖处还俘获了几个奄奄一息的御林军逃兵。那拿弓的女子用脚嫌弃似的踹了踹一个士兵的断腿,引来一阵哀嚎。

她侧身回望,只见那人收了戟,立于暮光里,戎装未卸,肩背斜影似仍悬着风尘与杀意。她上前单手抱拳朝他一示,“又见面了,将军。这次该告诉我怎么称呼你了吧?”

燕迟无奈,只得开口,“在下燕迟,字戢羽。“

“荆折。“

他一怔,轻声复诵:“节气?”

“荆棘的荆,折断的折。“她平静作答,指节拨了拨鬓边的碎发,动作不似柔媚,更像戒备松弛后的惯性。

燕迟一愣,“倒是个好名字,荆以拒行,折而复立。“

这回轮到荆折愣了,还从未有人这般评价过她的名字,少时有些孩童多是咒骂,她带煞,折断了她娘的活路,此刻这二字竟头一回被人这样说,像是从乱世泥淖中洗净血迹、换了声调般,被道成了某种坚韧的美的象征。

她下意识地多看了他一眼。那人身姿挺拔,唯有一刀疤沿着脖颈伸到了脸上。她神色却极安静,像是那种把许多话烂在喉里、最后只说一句“挺好”的人。

可她的视线仿佛有些太炽热了,燕迟脸上浮现出一丝探究。然后荆折蓦地意识到什么,飞快别开目光,一手将旁边的男子扯了出来作掩,“这是我的副手,贺澄。”

那少年显然没反应过来,身形一个踉跄,几乎被她拉得失衡。好在习武多年,反应极快,片刻便稳住步伐,朝二人抱拳一礼:“贺澄,字巳衡。”他睫毛稍抬,打量几下面前高大的将军,脑中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升起一丝警觉——眼前此人宛如一柄不肯入鞘的刃。

燕迟立马察觉了那份探查,他目光与贺澄交织,仿佛在无声中进行一场无形的较量。贺澄的目光在燕迟脸上游移,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细微神情,试图读懂他的底牌与立场。每一个微颤、每一次眨眼,都是对方内心的暗语。燕迟则如同深潭,不露声色,只将这锐利的视线轻轻托起,似乎在回应,又似乎在反击。

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微妙的气息。两人皆明白,这一刻的较量远胜千军万马的厮杀。立场未明,敌友未分,但心机与意志的碰撞早已展开。

贺澄微微一笑,眼底闪过一抹深意:“看来,我们都不是轻易被看透的人。”

燕迟淡然回应:“世间利刃,皆需明辨真假。”

打断这微妙气氛的是一名蓝衣女子,“李断鸢。”她简短的开口,面上眉目分明,神情锋锐。她的眼里没有客套,也没有好奇,仿佛只是在场合所需下报上名字,一如上阵前冷冷亮出的刀锋。

燕迟颔首致意,“我的副将。”

“是你们截的粮车?”李断鸢目光灼灼,直盯着荆折的视线对上后者的眸子。短暂的凝望间,仿佛有某种默契在两人目光交锋的刹那静静达成。得了荆折略一点头的肯定后,她冷淡的神色一收,唇角微扬,笑意咧得张狂,半步逼近,低声道: “先断其后路,扰其军心,迫其出击……你们是不是早得到消息了?

荆折并未立刻回应,只是翻腕将未出之箭利落地抛回箭囊,动作干净。她这才抬眼,视线落在李断鸢面上,那自面具边缘斜斜贯下的刀疤宛如冰痕,一时间倒叫人有些移不开眼。她短短顿了一瞬,语气淡然中藏着一丝挑衅,“……是。也想看看你们怎么应对,便马不停蹄给燕将军送信了。“

不远处的燕迟闻言轻轻叹了一声,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无奈:“不是让探子带话回去,劝你们别来以身涉险?”

“他说的可不是‘别来’。”荆折理直气壮地反问,“那话分明意思是‘不要来捣乱’——可我若是来得稳当,又不添乱,那就不违意了。”

燕迟一时语塞,抿了抿唇,像是想解释什么,却被荆折先一步打断,她好似早已看穿他的思量,语声清冷又直率:“你那几句话绕来绕去,绕得我头疼。到底是想请援兵,还是客套打发人走?”

一旁的贺澄挑眉,像是终于抓住了茶余饭后的趣事,顺势笑问:“所以……当时到底传了哪几句?”

“‘锈戟军自会准备,不便留闲人旁观’,是不是?”荆折手一摊,目光似笑非笑地扫了燕迟一眼,“听起来多么疏远而婉转,真不晓得的,还以为你厌我们厌得牙痒。”

李断鸢闻言大笑,难得附和:“燕迟说话确实太绕,得改。”她话锋一转,又道,“不过也亏你绕得住,否则兴许真会误以为咱们同是起义军,却想划清界限了。”

几人说笑之间,气氛反倒松缓了些。此刻两队人马终于将缴获的粮车和器械按需分配妥当。临别时,风过旷野,旌旗猎猎,一切似已归于宁静。

荆折一队人马原路以出西岭,朝着溱木村的方向行进,她忽然勒马停驻,回首间风拂额鬓,目光却不曾从那已渐行渐远的锈戟军背影上挪开半分。忽而偏头低声对贺澄道:“回去后,吩咐人盯紧燕迟那边的动向。”

贺澄也随之勒马,马匹踏着蹄子前后跺了两步,他挑眉:“你觉得他会搞什么名堂?”

“不是‘会搞’的问题。”荆折望着前方渐远的山岭,语气平静,“师父说打仗的人都藏脏,藏手段、藏人命、藏过去。燕迟也藏,只是藏得太巧,巧得不像天生习武的,更像在宫里或书房里学过怎么对人留一半话。“

贺澄眼底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,他啧了一声,像是咂摸出几分滋味来:“遣个细作送话,说得弯弯绕绕,转头又当众分粮示好。前后照应得滴水不漏……确实不简单。”

荆折轻笑一声,没点头也没反驳,像是在笑那份滴水不漏本身:“你说,若我是他副将,听见那种信,会不会以为他真在防我们?”

贺澄沉吟片刻,摇了摇头:“若我是,就不会误会他。但会怕他。”

“嗯。”荆折终于收回目光,“怕得对。就是怕这种人,才更得盯紧些。”她语气仍是平静,却像刀背覆霜,藏着一种极有耐心的锋芒。她单手一扬马绳,掉头超朝西岭外的方向。

贺澄侧眸看了荆折一眼,表情似笑非笑,像是听懂了她言语下未尽之意。风正起,他抬手整了整披风下摆,轻轻一夹马腹,策马向前,与她并辔而行,“成。”他说的不急不缓,“回头咱们再换种法子,看看他还能藏几分。”

荆折轻咳一声,“你这是盯上他了?”

“不算。只是有种念头,觉得能跟我们周旋到最后的,八成不是皇帝,是他。”

bottom of page